最近有两件事情找上了万云, 使得她分心。
万云的心思全然?放在这些外事上面,故而忽略了枕边人的心态得失,只以为周长城是醉心于工作, 不想与?人说中间的细节。但是这也不能怪万云, 一则是周长城自己没有主动沟通的意思,二则是人的关重点在不同时期,总是有轻有重,没办法全盘顾得过来。
就像现在, 万云一门心思想着的,是县里万雪的事情。
在十一月底的时候,万雪跟县小学提出了辞职,辞职申请交上去后第?二天, 她就给在广州的妹妹打电话, 告诉她这件事:“交上申请后, 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本以为学校会意思意思挽留一下我,没想到主任收了我的申请, 说学校一周就能批复,还让我别担心,要是着急可以加快办理。你是没看到,学校恨不得我赶紧走。说起来, 之前我总怕这怕那的,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万雪所在的县小学,人员早已经臃肿,像她这种打杂的校工有十来个, 大多都是早些年?落进来的关系户,想开都不好开, 能走一个,对学校系统来讲都是减负,自然?是批得快。
终于可以带着女儿到市里去跟丈夫团聚,于万雪而言,不管学校是否没有人情味,她只有欢喜的,既然?已经和孙家?宁决定要辞了铁饭碗,就要往前走了。当?已经过上了有丈夫有孩子的这种温馨平稳的生活后,万雪只想留住这种感觉,她人生的重心是完全归于家?庭的。
万云听?着万雪那松快的语气,心里却开始紧绷起来,提交辞职申请只是一个开端,后续到了市里的生活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终结,姐姐和姐夫后面还要想办法打开新局面。万雪的语气像是要留在家?带孩子,一副没打没算的样子,可她也不想扫兴,现在又到年?底了,也该歇会儿,至少让他们过完年?再?说吧。
“姐,你,你到了市里,还是要把新工作留意起来。”万云尽量不说得那么直接。
大概是晓得妹妹在电话那头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万雪自己先说破了:“其实我也知道?后面的日子长着,可今天算不到明天事,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我踏出去了。”
是的,对于这种结构稳固的家?庭和年?近三十的万雪来说,更换生活的地?方,更换新的生活方式,她也很费劲,她也会茫然?,如果没有孩子,可能一切都更好处理,就像妹妹妹夫那样,没有后顾之忧,一心赚钱养家?就行,可有了甜甜这个小娃娃在中间,她和孙家?宁的生活步骤就得围着孩子调整,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空间就压缩了。
辞呈,团聚,变化,欠债,对孙家?宁和万雪来说,都是新的挑战和造化。
这个电话说的时间不长,万云此后有一阵子都很是怅然?若失,她也没有跟周长城讲,城哥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沉默了,且这个事情也说无可说,万雪和孙家?宁将要面临的困境,他们在几年?前刚到广州就遇到过了,世间万事,唯有自渡,自己依靠自己,才能踏出那阵旋涡。
不知道?为什么,万云总觉得今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似乎一眨眼,天黑天亮就交替了,往往都来不及回?头去想,究竟做过什么,错过什么,每一日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不管是自己身边,还是身边以外的大世界,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总是一波接一波,一下子这个国家?开战了,一下子那个国家?分裂了,常常上一个新闻还未消化完,下一个又来了,让人应接不暇。
而粮票和油票本儿将要取消的消息,又开始在一些地?方报上流出来,可到粮店买米的时候,万云还是持桂老?师的粮油本子去买的,该抢的时候仍不能手软。
林彩虹现在除了承包菜地?和果园,还承包了几亩水田,“吭哧吭哧”地?种粮食,万云卖盒饭有一部分的米就是直接在她手上买的,或者由?她介绍,跟住在她附近的农民?籴的米,情愿加点钱,也费事到处去张罗粮票的事。
反正似乎进入了九十年?代,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快速发展。
万云从不适,到习惯,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无常的动荡,于她而言,要在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里,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稳定,生活就还能继续往下走去。
十一月过后,广州的天气彻底冷下来,今年?不是个暖冬,冬风刮得紧,吹得人脸上发干发痒,难得穿上大袄子,今年?很流行一种叫“七日香”的面霜,香香的,润润的,小小一瓶,便宜好用?,万云买了好几瓶都用光了,脸上和手脚都涂,用?得自然?多。
因为风大,虽然?没有下雨,可空气中也冷得很,万云和袁东海两人出摊子的时候,每天都是冻手冻脚的,尤其是早上起来骑车去拉菜,一顿往返,吹得万云整张脸都是冰的,郑阿姨洗菜的时候总是抱怨水凉,万云也大方地?烧了热水让她兑着用?。
中午时,原来周长城每一日都会过来陪她卖盒饭,但今年?以来,城哥的工作日渐加重,有时候甚至顾不上吃午饭,被淹没在办公室无尽的图纸中,或许也是因为在昌江精密过得有些乌烟瘴气的,周长城就没有精力顾得上万云那头,中午一时出来,一时不出来,不过他也交代了保安队长肥伦,中午没事就去溜达溜达,要是万云遇上什么麻烦了,请他进来喊一声。
现在的周长城不是个小工人,而是昌江精密叫得出名字的周工了,肥伦比以往更给他面子,接了人家?的烟,一直点头:“好说,好说。”
万云在五十米街这个摊位上已经有几年时间,跟周围的摊主们互相?认识,所以周长城不出来陪她,她也不觉害怕,而且有时候袁东海的板车不推远,他也会过来帮把手。
今年?请了郑阿姨来家里帮忙做小工,万云省却了很多的力气,盒饭数量已经渐渐往每日六十盒去突破了,按着每个盒饭均价一块三毛,她每个月的现金流收入大概是两千块左右,加上周长城拿回?家?的工资,夫妻两个每个月至少能在存折里存上一千二。
算起来,今年?没有大的收入爆发,但两人稳打稳扎的,又不胡乱花钱,也没人找他们借钱,存款比去年?要多,就是万云的私房钱都开始回?到了三千这个数额。
这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这这一份高兴在跟袁东海林彩虹聚会之后却又被打破了。
林彩虹十来岁就跟着叔叔婶婶讨生活,虽没有签订契约,但双方家?里都默认,林彩虹是已经过继到她叔叔家?里,跟原来的家?庭没关系了,尽管她婶婶才大她五岁。
自从厨艺培训班结束后,林彩虹回?到叔叔婶婶家?里,受了她叔叔好大一顿奚落,叔叔嘲笑她浪费了一千二百块钱,拿个破证,一点用?都没有,几年?工都白做了,还不如拿钱吃喝。
自此之后,林彩虹便有些开始发愤图强,再?不肯让人笑话她。前两年?承包了菜地?,今年?妹妹林彩霞来了之后,如虎添翼,又开始承包水田和果园,听?袁东海说,她还请了五个人来帮忙做事,甚至在村里给这几个人租了房子住,天天泡在田里,俨然?已经是个小地?主了。
如果让冯丹燕看到,肯定要说林彩虹在做牛做马,因为现在的林彩虹整个人黑得如同一块碳,为了好打理,头发剪得短短的,加上脸上轮廓方正,远看像个矮个子的男孩儿。
今年?,林彩虹种的果蔬,已经开始给番禺市桥两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做供给了,这是原先厨艺学校招生老?师曾明朗帮忙牵的线,曾老?师对林彩虹和万云结业后没到厨房去就业这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总觉得辜负她们两个女孩子,万云一直没回?去过学校,曾明朗不知其近况。
恰好林彩虹想给自己的菜蔬水果找销路,她手头无人脉,只好蹲在厨艺学校楼下,想看看有没有之前的厨师老?师帮忙推荐,曾明朗在楼下与?她碰到,听?到她现在的困境,二话不说,立马就替她引荐了番禺两个相?熟酒楼的大厨,大厨跟采购一体,话语权很大,因是曾明朗引荐的,大家?也能算得上是厨艺学校的师兄妹,于是就先小批量找林彩虹进货,试了一个月,感觉不错,到后来就改成了让她做其中一个供应商了。
算起来,铁三角里,到目前为止,竟是林彩虹后来居上,她是真正意义上成为了餐饮这条供应链上不可缺少的那个环节,衬得起一句“彩虹老?板”,虽然?苦,可赚的钱也比万云和袁东海多,再?不是吴下阿蒙,就是她叔叔婶婶,都辞去原先的工作,跟着林彩虹干。
后面要是土地?可以出让,林彩虹准备买属于自己的田,她要在自己的田地?上建立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过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
到年?底,三人约了出来见面,林彩虹说完自己的事情,万云和袁东海万分佩服,林彩虹条件艰苦,走到这一步,而且速度这么快,实在太不容易了!
这次他们同学三个聚会,林彩霞也跟着出来了,小孩儿十六了,头发终于不再?发黄,脸色比去年?底见到的时候要好一些,看来跟在亲姐姐身边,没有被姐姐亏待。
不过他们说话,林彩霞就自己跑到另一边去玩,也不跟哥哥姐姐们说话。
袁东海不解,问林彩虹:“你把冬瓜妹带出来干什么?”
说到这个,林彩虹就烦:“她跟我堂弟妹们不对付,十六岁还跟读小学的小孩儿们打架。我叔叔脾气不好,看彩霞骂他的孩子,就动手打她。其实我去年?决意把她从老?家?带出来,我婶婶也不是太高兴,家?里现在情况好一点,但毕竟还是多了口人。”
他们还是挤在叔叔之前租来的房子里,人口一多,吵嘴打闹是避免不了的,现在年?底,要忙着准备年?货摊的事,顾不上搬家?,到了明年?,林彩虹准备租个大间的屋子,举家?搬过去,各有各空间,免得挤在一起,成日跟乌眼鸡似的。
林彩霞之所以跟叔叔生的那几个堂弟妹不对付,是因为堂弟妹们对她姐姐林彩虹不尊重,明明现在叔婶都在林彩虹租来的田里做事,他们这些小孩对她姐还不客气,叫人家?矮子虹,又把外面那些难听?的话学回?来骂她姐,说她本来就丑,现在晒成黑炭,男不男女不女的,往后嫁不出去,没有婆家?要。
嫁不出去,找不到婆家?,这件事在林彩霞的认知里,是很严重的诅咒。
林彩虹自从十四岁从老?家?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也就是去年?,跟着叔叔婶婶回?去走了一圈,看到瘦成排骨、成日吃不上饭,还遭父母打骂的林彩霞,动了恻隐之心,把妹妹带出来,好歹给口饭吃,养大她。
林彩霞到了广州,生活在林彩虹手底下,真正吃饱了饭,到了过节,姐姐还会给她零花钱,让她出门去买新衣服,现在林彩虹给酒家?供货,手上的钱更多了,每个月给妹妹开工资,教导她要识得储蓄,存了钱最好还是去读两年?书,学门技术,林彩霞过得比在老?家?的生活好了一百倍,所以谁攻击林彩虹,就是在攻击她。
女孩子的生存困境,是各有各的不同。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小孩儿说什么,就是我妹她小气。”林彩虹嘴里说妹妹小气,可心里又确实柔软,谁能这样切切实实维护自己呢?就是婶婶疼她,也没办法越过亲生子女。
以前林彩虹也会觉得在叔叔家?里孤立无援,他们几口人是一家?人,自己是外人,可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何况堂弟妹们都是她带大的,跟孩子计较,林彩虹自觉做不出来这种事。有林彩霞在中间给她出口气,她心里也会暗暗爽快,但终究要拦着点儿,大家?始终是亲人,所以每次要到外面去办事见人,林彩虹就把妹妹带着,免得她在家?跟堂弟妹们又打起来。
听?完这些家?里的事情,袁东海和万云都默然?,谁家?里都是一地?鸡毛,难以梳理,真是也就只能这么将就地?过着,要一件件去掰扯清楚,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三人吃饭的时候,袁东海忽然?问万云:“我们两个要摆摊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一辈子都待在工业区五十米街的摊档上,你卖盒饭,我卖串串吗?”
其实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太冷了,就是出来吃饭的人都少了,不论是袁东海还是万云,要赚到往日的钱,就得在摊位上待久一些,冷风刮过,吹得周围的摊主们耳朵都要掉了。
一到冬天,那个卖葱油饼的大姐就异常暴躁,她特别不经冻,在广州这样的暖和的地?方,还年?年?长冻疮,弄得她双手破皮发痒,夜里也睡不好,骂完自己的丈夫,又开始找周围摊档人的麻烦,甚至有时候会骂客人买得少,万云的摊子跟她隔得远,都被波及过,总之天气一冷,全世界人都对不住她,越是跟她计较,她还越来劲,摔摔打打,没完没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