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这车厢里如同一对私奔的恋人,尤其是夜里,夜色迷茫,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喇叭处传来深情的歌声:“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终点?又回到起点?...”
他们会跟着一起唱,把一首思乡的歌唱得欢乐又没心没肺,也偶尔会跟着哼:“...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周长城会开车这件事,把万云看得眼热不已:“城哥,你说我?可?以学?车吗?”
“你也想学??”周长城小心路过一条没有?路灯的路,惊讶地转头看了一下万云,这年头学?开车的女人比两?头怪物还稀少,他自然是没什么?的,小云本来就是个对新事物有?好奇心的人,“你想学?,等我?下班了就可?以教你。”
“得问过桂老师吧?”这车子是桂春生的,自然得问过他,车子金贵,桂老师又有?些大男人主义,万云有?些担心桂春生不乐意。
“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悄悄把车开出来带你去学?。”周长城笑?,拉拉她的手,什么?都愿意依着妻子,“我?知道去哪儿?买油票,油费我?们自己出。”
万云嘻嘻笑?:“那多不好。”
“不着急,先问过桂老师。咱们在广州来日方长,想学?东西,一定会找到办法的。”周长城的话不大声,但是很坚定。
现在的他对于“进步”这两?个字有?了一些新的认知,周长城不单只要求自己上进,看到周围的朋友努力学?习新事物,他的心就有?种蓬勃的希望感?,这个时代?是昂扬的,年轻的生命充满了希望,未来是一片看得见摸得着的辉煌。而自己身边的人能有?这样向上的心气,他没有?觉得被追赶上,也没有?觉得学?车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能做,反而认为和万云一起在人生探索这条路上,是一对契合的伴侣。
之所有?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因为这两?日,周长城厂里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昌江精密作为一个港资厂,八九十年代?到大陆投资,在国家和地方政策上,有?着强大的扶持和优惠待遇。有?些地方为了发展经济招商引资,甚至对该类厂子一路大开绿灯。百废待兴的年代?,要盘活民间市场经济,既要内部管理发力,也要借助外部的力量。这已然成了全社会对经济发展的共识。
在精密制造业空白的地方,像是昌江这种本身有?先进技能和相关人才,而又把市场专注在欧美地区的企业,既能给当地工业发展带来先进技术经验,也能给当地创造一定的岗位,还能带动周围的产业集群发展,所以不论是哪一级的政府都是极度欢迎的。
然,这些都是大方向上的互惠互利政策,而在企业经营的细节中,所要借助的就是人的力量,除此之外,也会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大面上的条件达到了,剩下的细枝末节和具体?生产经营,就得依靠其本身。
昌江所在的外资工业园,旁边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园子,广州作为改革先锋城市,民营经济有?着巨大的活力,所以这些大小园子里大多都是私营企业厂。
最初的工业区规划相对简易,就是画圈建楼,在公共大路和用地的规划上经验欠缺,加上对经济发展过快,这几年的规模,超出了最开始的规划。厂子多,人多,货多,货车也跟着多,整个工业区内部不算宽敞的路上,总是人和车挤成一堆,遇到上下班高峰期,车子就更?别?想动了。
在这个年代?能够挽起袖子干私营企业的老板,大部分都有?点?野蛮本事,游离在规则之外,做事带着江湖草莽气息,只要不是遇上家大业大的国营厂,和其他厂发生矛盾的时候,就一个字,干!
而在这一片的工业区里,大家都是为了赚钱,赚钱之余争意气,其中总是在明面上的争执,就是争路权。
周长城所在的昌江精密,尽管是港资厂,有?政策开路,请了上百人,但说不上是大企业,隔壁做得更?大的厂子甚至有?上千人,比如杨卫星所在的电器厂。这样的厂子与谁对抗都是不怵的。
前天下午,昌江精密要在年底出一趟货,大头货车已经在外资厂园区的西门口停了大半日,把那一段的路给堵得水泄不通,又因为年底,仓库打包工人辞职了三个,人手不够,又遇上一些要特?殊包装的产品,速度就慢下来了,车子停在出货口,进退不得。
恰好杨卫星所在的电器厂在年底也要出一批货,厂里开了一大一小两?辆货车出来,货品陆续都装车完毕,到了四点?多准备要开车送货。可?偏偏昌江精密的货车一直堵在前头,探了个车头出来,后面是一条不通的小道,退不得,电器厂的货车卡在里面,就动弹不了了。
这两?个厂子在不同的园区,但出货口却是出奇一致,几乎对着对方园区的出货区域,园区双方里面的各类厂只要在这块出货区碰上了,总免不了谩骂和打架,都说对方占了自己的路,一到这种时候,就拉帮结派,把厂里的工人都喊出来壮声势。
刚开始的时候,两?家货车司机都还算好好说话,但昌江精密那头的打包工速度确确实实是慢,一大早到下午了,还有?两?箱货没有?装箱好,因为一些搬运的叉车和用具都连在车厢尾部,不能轻易拆,所以昌江的货车也没办法挪出来让个位置。
电器厂那头的司机等了半天,最后没耐心了,骂骂咧咧不耐烦起来,到了年底,大家都无?心上班,只想回家过年了,遇到不顺利的事情,更?是心浮气躁的。
电器厂有?一辆较小的面包车,开动起来灵活,那司机贴着围墙边缘,压上台阶,车头都剐蹭了好大一块,竟硬是从昌江精密货车和园区围墙中间的缝隙中挤了出来,但他后头还有?辆装着大货的车没办法过来,于是这两?个司机干脆不走了,直接让小货车堵在昌江精密大货车的前头,既然你不挪开,等会儿?你的货装好之后,我?也不挪,看谁斗得过谁!
等到下午六点?,昌江精密的货品终于打包好可?以走了,前头堵着车,后头还贴着一辆,他们反而夹在中间,进退都不是。
先是两?头司机吵起来,然后又把各自仓库的人喊出来,最后又把厂里生产的工人喊出来,隔着一条小马路和三辆货车在对骂。
现在厂里不算特?别?忙,不论是周长城还是杨卫星等人都被喊出来壮声威,有?不少人手上还拿着铁棍子,看这样子,因为类似争路的事情,大家处理起来都有?经验了,动口解决不了就动手。
周长城混在其中,听?着双方不停打嘴仗,互相问候祖宗,就为了争一口气,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这口气要争,不然的话往谁都能堵自己厂的货车。
大家聚在一起骂了好一阵,好在始终没有?动起手来。
杨卫星是个生产小领班,被人拉着站在了前头,也跟着不咸不淡地骂了两?句。
站在电器厂小货车前头有?两?帮人,不知道谁突然发力,往前推了一把,前面的两?个人撞上,这就开始动手推起来了,满场都是:“你什么?意思啊?想动手啊!”
这下还得了,两?个厂子的人立即就沸腾了!
周长城也被后头的人大力推到了前头,上一回参与这种事还是因为被开除了,在平水县电机厂门口呐喊的时候,身后人多,力量太?大,身不由己,他只能半摔半走地挪出去,结果就在货车头前碰到了正举着铁棍的杨卫星。
“杨哥!”周长城抵挡着后面工友们的推搡,喊了杨卫星一句。
杨卫星一看,这不是卖盒饭的周长城吗?也楞了一下,放下铁棍:“周老板,怎么?是你啊?”
在广东,只要自己做生意,不管大小,都是老板,周老板还是沾了万老板的光呢。
“这是我?们厂里的货车,跟你们对上了。”人潮拥挤中,周长城不得不双手拦开自己人和对方的人,还差点?挨了对方拳头,闪了一下脑袋,“杨哥,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杨卫星也不想打架啊,棍子拳头招呼到身上,谁人不痛呢?一看是熟人,像是看到了台阶,赶紧叫自己旁边的几个老乡往后退:“叫他们都别?打了,停下停下!”
有?人喊了停下,后头的人没冲上来,前面的人也慢慢住手了。
大冬天的,周长城和杨卫星都出了一头汗,两?人立在电器厂的小货车前,后面还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
“周老板,这事儿?真不怪我?们动手,是你们司机先堵了一天的路,他要是好好说话,我?们大不了就等等,结果他嘴里又不干不净的,谁受得了这口气?”杨卫星刚到这儿?就知道情况了,脸色不好地看着周长城,看他能拿出个什么?章程来。
这时昌江精密的副厂长和葛宝生等人也到了周长城旁边,而他们的司机还在不休不止:“说什么?呢你,是我?先停在这里的,你们后面才来的!先来后到,就是要你们等!懂不懂规矩!”
“哎,你以为这条路是你家的?是公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跟我?讲规矩!”电器厂的一个平头司机也冒出来,伸出指头,又开始对骂。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昌江精密的司机也不是什么?好鸟。
“行了行了,别?吵了,多大的事情!”昌江精密梅副厂长拦着自己家的司机,又看向周长城,“小周,这人是你熟人吗?你去说说。”
周长城真是“临危受命”,顶硬上,过去搭着杨卫星的肩:“杨哥,都是打工的,你看这个事怎么?弄?”
都是打工的,这句话一下子就引起了杨卫星的共鸣,是啊,谁都不是厂里老板,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干嘛动刀动枪的,赢了也没奖励,杨卫星就说:“兄弟,我?也是个小人物,不能做他们的主,让你厂里司机给我?们司机低个头,我?再去说说,这事儿?大概就过去了。”
他们这话没有?瞒着人,双方司机都听?到了,电器厂的司机哼一声,但也没表示不同意,倒是昌江精密的司机不肯罢休,还扬言,大不了就打一架,谁怕谁!
台子已经慢慢撤到这里了,能怎么?办?总不能让副厂长出马道歉。
周长城只好捏着鼻子跟电器厂的司机说:“兄弟,不好意思,这回是我?们厂里没处理好流程,耽误你们做事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出去,“咱们不打不相识,抽根烟,当是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