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吧, 这件事儿还没完。”万雪这两天都请了?假,晚上回去带孩子,白天来陪妹妹,捏捏她?的手, 叮嘱她?, “别出院先, 让你回去再回, 听?你姐夫后面怎么安排。”
万风也坐在一边附和万雪的话?:“对,听?大?姐夫的。”
孙家宁听?了?大?魏的话?, 把那些话?转述给万雪,让万雪暂时别轻举妄动,一步步来,如果只是单纯抓着?罗老三关几天, 那就没意思了?,等他出去后估计还会找阿云的麻烦,干脆让他们家全?体都出点血,真正长点儿教训。
万雪的脑子是直通通的, 爱是爱,恨是恨, 也有点蛮,但有个优点,她?听?得?进别人的话?,尤其是孙家宁的话?,丈夫让她?别把罗老大?逼得?太过,她?就带着?弟弟敲打得?适可而?止,不然按着?她?从前的性?格,非得?把人的脑袋给敲破了?不可。
万云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心里的安全?感?一浪高过一浪,她?这才知道?,原来万雪和万风中午去找过罗荣辉了?,像极了?他们小时候跟同寨子的人打架,若是她?和万风被欺负了?,哭着?回家找大?姐,大?姐就带着?他们两个打回去,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也就是一天天长大?,万云才明白为什么娘更疼爱大?姐,自己和万风为何?又如此依赖万雪,就因为这个姐姐可靠,护短,事事冲在前头,拼命维护着?家里人。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儿,谁又会不喜欢这样的姐姐呢?
“两个大?哥是靠不住的,我们姐弟三人一定要团结。”万雪瞧出万云心中所想,让她?不必想那么多,好好养着?就行,又拉着?万风的手殷殷叮嘱,“爹娘和哥哥是什么人,你也知道?的,姐姐们都嫁人了?,多少都顾不上你。今天让你请假出来,是因为你二姐被人欺负了?,我们是乡下人,但不能当个窝囊废。不过,你在学校,可不能和同学乱打架,更不能因为违反校规被通报批评,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大?姐,我知道?的。”万风对万雪,向?来是又爱又怕又敬的,万雪的话?,对这个小弟来说,比两个大?哥的管用。
“拿二十块钱,带寨子里来的人和邢家的兄弟们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多谢他们跑一趟。”万雪从兜里掏了?二十块钱和几张饭票给万风,“多的你自己拿回去当生活费。”
“好,那我现在就去。”万风难得?来一趟县里,少年心性?,也想去逛逛,拿了?大?姐的钱,跟万云说两句话?,就出病房去了?。
“姐,这钱该我来出,已经够麻烦你和小弟的了?。”万云不晕了?,脑筋也清楚了?。
“行了?,我们姐妹之间说这些干什么。”万雪没让她?起来,四下瞧瞧,无人在旁,小声问,“你把周长城赶走了??”
说到周长城,万云就沉默,但眼前的人是大?姐,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赶他,我只是不想和他说话?,他自己一清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我也没问。”
“你们两个啊。”万雪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只好再问,“到底怎么了??夫妻吵架了??还是他欺负你了??他要是对你不好,可得?跟我和你姐夫讲,咱们娘家有的是人。”
万雪还不清楚万云和周长城之间的曲折,只知道?这次万云在家和罗家人单独对峙时,周长城刚好不在,后头又大?半夜着?急忙慌地跑来,妹妹本?来和自己好好说着?话?的,一见着?妹夫的影儿,立即就说困了?,要睡觉,显然是不想见人的。
万雪和孙家宁都去报完警了?,周长城才出现,不论他有天大?的苦衷,万雪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办法对他有好脸色,当场就劈头盖脸骂了?他:“你怎么不等阿云死了?才来?”
若不是孙家宁拉着?,万雪非得?动手敲周长城两下子。
“好了?,赶紧回家吧,让长城跟阿云说说话?。”孙家宁拉住万雪的手臂,把女儿搬出来,才拉动了?万雪,“甜甜还在廖大?姐那儿,等会儿半夜醒了?要找你的。”
万雪愤愤瞪了?凉夜里奔出一身汗的周长城一眼,她?瞧见了?周长城手上的伤痕,也不想搭理,气哼哼地跟孙家宁走了?。
“那你们怎么回事?他得?罪你了??”万雪又问。
万云想了?想,就把这段时间和周长城之间的争执给说了?,其实他们小两口之间说的那些话?,说起来都算不上争执,只是各自秉承不同的想法:“我不是不同意他去争取电机厂的工作,只要能争取到,留在县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么久了?,他们那个反对开除的队伍七零八落的,我眼看着?只剩他们一小撮人,很不乐观,他们是掀不起风浪的。我实在不想看他没完没了?地沉浸在这种挣扎中,什么都不管,人都疯魔了。”
“姐,半个月前,我瞒着?他,联系了?广州的桂老师,桂老师十分欢迎我们去找出路。前几晚我和他说去广州的事,他说考虑考虑,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在心上,但看他这阵子还天天和那帮人掺和在一起,估计就是还需要时间想清楚。老实说,我好多次都担心他跟着?打砸电机厂,被派出所给抓回去。”
事无巨细,万云一点点都和万雪讲了?,万雪坐在床边,听?着?妹妹说话?,好奇问道?:“那个桂老师,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怎么对他这样信任?”
万云大?眼睛一溜,无人看着?她?们姐妹,也细细声地把周长城、周远峰李红莲、桂春生三家人的关系都讲清楚了?,讲得?口水干了?,让万雪扶着起来喝了大半杯水。
“...就是这样,桂老师现在也算是孤家寡人,可能是下放时太折腾了?,以至于一到春冬季他就身体不好,前年冬天他的肺还动了?个小手术,在医院过的年,只有护工陪着?。喊我们去,恐怕也是为了?作伴。但是远香近臭的道?理我是懂的,等到了?广州,也不能长久住在人家家里,得?尽早找到工作搬走。”万云是有打算的人,不是一时冲动作出去广州的决定,过年时去一趟广州,她?就知道?,大?城市里,猫有猫道?,鼠有鼠路,真要想活下去,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听?完妹妹的话?,万雪惊讶地吸了?口气:“这周长城倒是有点造化?。”
谁说不是呢,少掉其中哪一个环节,他都只能待在周家庄出不来。
“我不是不帮着?你,只是这么一说下来,硬要说周长城犯错了?,倒也不是,他就是…”万雪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话?可以来形容周长城对电机厂工作的执着?,“就是,事情经历得?少了?,转不过弯儿来,得?过了?这个坎儿,他才能成长得?更有担当一些。”
“哎,他也就是没有父母长辈,后头也没有个精神支撑,一时牛心左性?,吊死在这棵树上了?。他自己不想清楚,你当妻子的也没办法帮到他。”万雪作为外人,看到的真相就是这么多。
万云的神情有些木然,不知如何?去接万雪的话?。
夫妻间之间的事情,不是你对我错那么简单去辨明的,中间的包容和妥协,是长长久久要学习和拓展的功课,结婚这么几年,万雪也明白这个道?理。孙家宁说得?对,自己这个姐姐还是少插手妹妹妹夫的事,只要周长城不是品行恶劣,故意对万云使坏,怎么相处,还是人家两口子要去慢慢磨合的。
就像是留在县里等待一线生机,还是去广州再找工作,事关生存,尽管再想和妹妹离近一些,她?作为姐姐,也没有办法给出更多的建议。
“他在这儿,跟你说什么了?没有?”道?理是懂的,但万雪还是希望周长城能向?万云低个头,表示一下没有及时出现的歉意,至少让妹妹心里好过一点。
“昨晚你们回去后,他跟我讲,电机厂的工作不要了?,我们一同去广州。还说等这里的事情结了?之后,马上就去,一天也不耽搁。”万云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浓烈的情绪。
昨天,周长城和工友们在坝子街新渡口附近消磨了?一晚上,吵吵嚷嚷的,也没弄出什么新鲜的对策,只好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家具厂,到家了?,发现门口上了?锁,这个钟点,万云竟然不在家,他觉得?奇怪,就到万云常去说话?的那几家人里找人。
好心的邻居告诉他,万云和罗家父子起冲突的事,她?脑袋撞到凳子上,起了?个吓人的大?包,已经被潘老太她?们送到医院去了?。
邻居的话?把周长城吓得?心惊胆战,什么也顾不上了?,黑夜里,冷风中,一路奔跑到县医院,有些路段没有灯,他看不清路,跌了?几次跤,手上都是擦伤,掌心处有个伤口特别深,血肉里掺着?细小的砂砾,流着?血,他顾不上疼,只想赶紧见到万云。
在医院门口见到了?姐夫,被孙家宁给骂了?两句:“一天到晚不见人,家都不要了?吗?”
周长城大?喘着?气,跑得?口燥唇干,喉头冒火,没敢驳姐夫的话?,若不是姐夫姐姐在,小云肯定很无助。
糟了?万雪的一句骂,他也抿紧嘴,不敢多说,双眼直愣愣盯着?不愿意睁开眼的万云,心中悔意激起千层浪,顿时,蒙住他脑子一个多月的那层茫然,在今夜被一种叫“愧疚”和“反省”的情绪破开,什么电机厂的工作,什么开除的补偿,什么跟厂里的反抗,都不重要了?,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如今鼓着?额头的包,楚楚可怜地躺在床上,话?都不想和他讲,心爱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为了?维护自己的房子不涨租金,为了?保住这个暂时的租来的家,导致万云受伤这件事,像是蒙昧中劈来一道?轰隆雷光,把周长城这阵子以来的混沌破开,直剌剌冲向?天灵盖,他的脸瞬间涨红,脖子发粗,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等脑子里那层茫然散开后,一瞬间,在医院的白炽灯下,他的脸色才平复,内心鼓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和自己的弱小无措,以及在这层现实中,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懦弱和逃避。
电机厂提供的安稳环境坍塌,他周长城,再无任何?一物可依赖,从此,生于天地间,死活好赖一切只能靠自己。而?万云,则是不论是困境,还是在顺境中,他唯一可依赖的亲密伙伴。
万云不愿意和周长城说话?,却始终没有睡着?,面对万雪,她?哭是作为妹妹可怜的哭,可如今周长城在她?床边坐着?,她?也哭,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泪。
周长城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她?那张小脸,默默地把万云眼角的泪擦掉,看着?她?睫毛不安地晃动,就是不肯打开眼睛,喃喃地说:“小云,对不起,对不起。”
他道?歉,为了?许多的理由,为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鬼迷心窍,为不及时出现在妻子身边相帮,为没有顾及万云的感?受,为作为一个丈夫没有尽责,为没有考虑家庭后路,为自己的不敢面对现实,等等,说得?出口和说不出口的理由。
虽然万云没有睁眼与自己对视,但是周长城还是用坚定的声音和她?保证:“小云,我再也不犯浑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起来打我两拳,出出气。”
“电机厂的工作,留不住就留不住了?,明天我就去找人拿档案,之后按你说的,我们去广州重新开始,投奔桂老师也好,自己另外找房子也好,一定去广州。”
万云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会很高兴,但是她?没有,她?转过身去,流了?会儿眼泪,自己抬手擦掉,或许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周长城一个什么样的承诺,可绝不是这种浮于表面的“去广州”的保证话?语,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她?表达不出来这种茫然和困境,姐姐和丈夫也帮不上忙,只好自己悄然地感?受这种婚姻中的孤独。
周长城看万云终于动了?,立马靠上去,虚虚地抱着?她?,不让自己的体重压着?她?:“小云,你和我说说话?。”
万云自顾不暇,依旧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