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烦人就是了。
巫曦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瞧了他一阵,忽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真好看啊,”他乐滋滋地说?,也不知道在乐什么,“要是你醒了,把伤养好,我带你回我家,司膳肯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就喜欢好看的小孩儿,你长得可比我还漂亮呢!嘿嘿。”
巫曦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她给你塞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俩对?半分,然后我再带你去荷花池钓鱼。我跟你说?,池子里头有好多四脚水蛇,能吐出好大的虹雾,阳光底下一照,五彩缤纷的。里头还有数不清的各色金鱼,红的,黄的,紫的……”
他说?到兴起,拿指头在空气里比划,脸上溢满灿烂的笑容,但孔宴秋注视着他,已经怔住了。
哪有孔雀不爱美?
争奇斗艳,展示绚烂的冠羽,炫耀华美的身姿,将趾爪打理?得锐利润泽,行走时摇曳辉煌的饰羽,让泪滴形的尾斑折射光线,好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无论?有没有失去五感?,这都是雄孔雀的天性,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孔宴秋从未被人夸赞过容貌。
“黑孔雀?”
“居然是黑紫色的孔雀,实属异样!”
“通体紫黑,真是邪性,也难怪金曜宫不肯收他……”
“哈哈!以前就见过兽群会抛弃白化的崽子,因为它们太过显眼,实在很?难在凶险的野外生存下去,没想到,连金曜宫的孔雀也不能免俗。”
“……怪物。”
“孽畜。”
“妖魔!”
“啊啊啊啊!求您饶恕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无数人的低语,汇聚成阴燃的烈火,点?燃他的身与心。
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可怜虫,混迹在大荒求生的畸胎,罕有的黑孔雀,动辄纵火杀生的妖物,麻木不仁的异种,暴虐的主君……或忌惮的窃窃私语,或激动的咆哮叫骂,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了孔宴秋,汇聚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你真漂亮呀!”
这一刻,木屋狭小简陋,油灯照着昏黄的光晕,小小的神人趴在床边,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闪闪发亮的眼睛,将对?他的赞美脱口而?出,不虚伪,亦无矫饰。
孔宴秋迷惘地盯着他,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心跳得好快,他按住透明的胸口,我病了吗?
底下的巫曦说?高兴了,也说?累了,他喝一口碗里的雪水,也拿筷子蘸着,润湿孔宴秋的嘴唇。
“……总之,你没事就好啦。”他轻快地道,“我这次一定?好好看着你,不让你再被别的妖兽抓走,嗯!”
夜深了,巫曦快活地吹灭油灯。只有一张床,所以他熟门熟路地揭开?孔宴秋摊开?的翅膀,往底下的空隙里一钻。
“晚安。”他心满意?足地说?,“我们明早见。”
孔宴秋沉默着,他盯着巫曦,想到自己上次火毒不退,发起高烧的时候,同样有一点?沁凉的事物,不停擦过自己的额头、脸庞、胸口。
也是你吗?那样细心的照拂,也是你为我做的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翅膀下面多了一小团东西,呼吸起伏,心跳平稳,恬然地安睡着。
这年幼的神人不知道自己倚靠着谁,也不知道孔宴秋的身份和根脚。在他心里,孔宴秋只是一个失而?复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朋友,他们在浩大的雪原上萍水相逢,从此就牵起了一道缘分的细线。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善意和温柔,孔宴秋觉得浑身不自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不自在”,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实在坐立难安。
他很?想跳出这间木屋,不要再跟小神人共处一室,可他越是这么想,浑身的筋骨就越是酥软,提不起走的力气。
就在他恍惚失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巫曦埋在浓密又厚实的羽毛下面,全身熏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他拉长身体,伸了个大懒腰,发出一阵拖长的怪叫,随即又想起身边有人,急忙不好意?思地一笑。
“起床!”他活力四射地蹦下床,先?小心地抬起孔雀的脸,看看上面有没有被压出红印。
“嘿嘿,没有。”巫曦对?自己汇报道,“今天可以出去寻宝了!”
昨天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的雪肯定?化了差不多了。一想到朋友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还能去地上捡些难得的好东西,巫曦就笑逐颜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孔宴秋眼看着他穿好衣服,腰间挂着匕首和粗糙的布袋,很?快就要整装待发,想了下,还是跟在后面。
他倒不是担心这个古怪的小神人会遇到什么麻烦,其?实,他只是有点?想看看,他说?的“寻宝”是什么。
外头残余的五蕴阴火还在燃烧,孔宴秋花了三秒钟思考,要不要把它们从神人的必经之路上撤走,就见对?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驾轻就熟地跨越跳跃颤动的火炎,就好像……就好像他跨的不是使?大荒众生闻风丧胆的毒火,而?是一丛不能吃的蘑菇。
孔宴秋:“?”
巫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唱起抑扬顿挫,曲调悠久的歌谣,行走在雪化之后的泥泞荒原上,时不时举起鼻子嗅闻,然后调整赶路的方向。偶尔,他也会被路上飞舞的鸟雀吸引注意?力,傻笑着和它们追逐一阵,然后再慢慢返回原路。
孔宴秋精魄出窍,就牢牢地缀在他身后,他看得越多,就越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生灵。
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呢?好像他的生命里不存在忧伤,也不存在怨恨,他是他遇到过的最?容易被小事逗乐的神人。
“啊,找到了!”巫曦惊喜地道,他噔噔噔地跑过去,在凸起的山岩后面,他用手抹开?地上一堆稍稍鼓起的泥窝,青白二色交杂的鸟蛋顿时暴露出来,个个饱满光滑,大如鸡子。
“对?不起啦,”他边挖边说?,“人不吃饭就得饿肚子,而?且现在家里还多了一张嘴巴。托福托福,我会记得你们的恩德的。”
多了一张嘴巴……是指我吗?我也要吃这个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