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闻到了……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味。
一缕奇怪的,轻滑的气?息,缓缓地漫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刺鼻的血腥味,不是焚烧时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不是腐败霉变的恶心?味,更不是酸味、苦味、涩味……
正相?反,它轻得?像一片雾,毫无负担,无忧无虑地徜徉在?他的鼻尖。它不是沉重的东西,不是晦涩的东西,它几?乎让人觉得?……
觉得?愉快。
孔宴秋困惑地伸出手,不远处,侍从捧着的玉瓶便腾空而起,一下?被他抓得?粉碎,只留下?当中盛开正艳的芙蓉花。
他试探地凑进花瓣当中,先是微微地嗅探几?下?,继而长吸一口气?,如云浓密的沁香完全占据了他的鼻腔,令他头晕脑胀,瞬间忘记了一切。
孔宴秋不能理?解这种全然陌生的体?验,然而,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应当就是“花香”。
这一刻,他的瞳孔剧烈颤抖,心?中的骇然压过了震惊。
数百年来,他在?恶臭的浊气?中苦苦忍耐,所能闻到的最好?的味道,就是干净空气?的味道。可他方才闻到的气?味,已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
我的病好?了?我不再阴魔缠身,五感失衡了?
孔宴秋战栗不已,他突然暴起,发狂地揉碎了掌中的硕大芙蓉,然后一口撕下?,利齿挫动,用力咀嚼
不,不!还是一样的!除了尖锐的苦涩之外?,再无其他。
淡红的汁水顺着他苍白的嘴唇淋漓流淌,孔宴秋冲进侍从的队列,将那些年轻雀鸟吓得?手脚发软,哑口无言。
他仔细闻过所有的玉瓶花盆,他的鼻腔里旋转着各种各样的小小奇迹:兰花香气?淳正,月桂甘美馥郁,蕙草清淡纤巧……他跟着再闻过水果或浓或淡的甜香,松木有脂肪般的淡香,薄荷冲得?鼻子发凉,檀香醇厚柔软,竹枝掰断的味道则清冽得像是泉水,潺潺流过鼻尖。
……解开了。
自从出生起就被封闭的五感,居然解开了一种!
世界向孔宴秋敞开了一扇奇异的大门,从前他徘徊在?紧闭的门外?,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门内的景色究竟是何等模样。现在这扇大门忽然开启,于是洪水般恢宏混杂的气?味,以及气?味所携带的繁多信息,全一股脑地向他涌来,誓要将他淹没、冲垮。
业摩宫的禽鸟目瞪口呆,噤若寒蝉地望着一个突然疯了的孔宴秋。
他们看他飞上飞下?,到处嗅闻不同的地方,除了花啊草啊的,连宫殿上边的屋脊铜兽都不放过。这些禽鸟认识孔宴秋百年之久,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状若癫狂。
“难不成,是被金曜宫的老孔雀打坏脑子了?”
孔宴秋不管底下?的妖鸟如何看自己,偌大的业摩宫,他在?其间发疯地尝试了一圈,最终失魂落魄,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御座之上。
……这张椅子闻起来是冷的,他恍惚地想,侍从勤于擦拭,日积月累,因此它也染上了一种皂角和乳脂的淡香。
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嗅觉怎么会突然解开,恢复正常?
孔宴秋后悔了,他不太了解这种迟来的,含糊的情绪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不该那么快杀了讹兽。
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事,只要讹兽还?活着,总能挖出一点蛛丝马迹可供探查。但现在?它死了,被烧得?魂飞魄散,连头尾都分不清,自然失去线索,使人无从查起。
“去找。”他沙哑地下?令,“我失踪这段时日究竟落到了哪里,又是和谁待在?一起……给我找!”
孔宴秋拼命回忆,在?脑海中搜寻被烧得?残破的记忆,他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线索。那很有可能不是他的臆想!也许真?的有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人,他梳理?过他的羽毛,为他擦汗,润湿他的嘴唇,悉心?照顾他,甚至夸耀他翎羽光华,美丽非常……
我漂亮吗?孔宴秋茫然地想,什么才是世俗定义的“漂亮”?
他的世界里,向来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那些万众称誉的美人美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杂糅的线条。世人说孔雀华美艳丽,孔宴秋自知身带异色,无法?与那些“辉煌灿烂”的蓝绿孔雀相?比;世人又总对他避之不及,言谈间多有畏怖恐惧之意,于是孔宴秋也明白了,自己应当是面目可憎,丑陋不堪的怪胎。
真?的会有人用“漂亮”和“美丽”的字眼,来形容我吗?
孔宴秋的心?头发颤,他分不清这是什么情绪,是害怕,忐忑,怀疑,还?是逃避?抑或是深重的渴望,埋藏在?一个年轻又苍老的灵魂深处。
底下?的凶禽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概吓得?不敢吱声,生怕这个煞星是魔怔了,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拿火烧死他们。此时一听见孔宴秋的命令,赶忙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先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挤出宫殿,迫不及待地飞上天空。
成百上千只大妖呼啦啦地散出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孔宴秋还?坐在?原处,呆愣地出神。
与此同时,大荒落雪浩荡,被孔宴秋惦记的那个“神秘人”,正恹恹地瘫在?床上。
巫曦两个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肿得?只剩条缝儿。他抽噎着裹起毯子,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不肯吃东西,更不愿意出门。
他的同伴被讹兽抓走之后,巫曦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只是荒原广袤,讹兽的速度又快,他又要如何寻找呢?
少年被带走那天,他追出去十余里,就再也看不到讹兽跳跃的印记了。顶着风雪回去之后,巫曦咬着牙,攒着劲,给自己做了一袋干粮。
天刚蒙蒙亮,他便背好?干粮包,腰间挂着自己的匕首,再次动身。这一次,巫曦勉强推进了三十余里路,天黑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听着头顶和周遭不知名妖兽的怪异叫声,等待着熬过一晚,接着再刨开雪坑,继续搜寻。
旷野茫茫,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就像一只和父母走散的幼崽,孤独地在?苍白辽阔的大地上缓慢挪动。
他找了一次,又找了一次,再找了一次。最远的时候,他走出六十多里,就很难感应到守生的阵法?了,巫曦必须回去,再不掉头,恐怕他会彻底迷失在?大荒的雪原里。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把他的朋友弄丢了,并且再也没办法?找回来。
巫曦手足无措地站在?空旷的小屋里,全身脏乎乎、灰扑扑。他盯着那张同样空旷的木床,全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巫曦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很多时候,他乐观得?让那些讨厌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恼火这个小杂种怎么老是喜滋滋的,受了长留王的斥骂,受了其他宫人的轻视和白眼也不畏缩,不怯懦?他为什么一直在?笑?到底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可乐的?!
巫曦不去深究这样恶意的问题,他的生活里总会有十分美好?的东西,譬如阿嬷在?他被父亲冷待之后送来的热腾腾的宵夜,她温暖厚实的手掌会在?深夜抚他入眠;譬如司膳和司珍的宫人们偷偷送给他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譬如昨天天气?很好?,适合放风筝,而今天下?了大雨,就适合去池边选一枚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当伞,让雨珠在?上面起伏地蹦蹦跳跳……
所以哪怕他受人暗算,落魄到这样可怕的境地,流浪在?数万里不见人烟,随处可见食人妖兽的大荒腹地,巫曦也没有怨天尤人,哭天抢地。
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吃饭,他相?信,只要能坚持下?来,逐渐熟悉这片雪原,自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那一刻,他被痛苦,绝望,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彻底打倒了。
讹兽极有可能已经吃掉了那只小孔雀……他带着重伤,还?在?发烧,无力反抗挣扎的朋友。巫曦却不能阻止,他太弱小,在?这偌大的荒原,他就像蝼蚁一样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