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1 / 1)

殷不寿不在乎这个, 他只顾着体味新?发现?的领悟,在惊奇中茫然怔怔,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敞开。

我?爱他!这是我?一生的道理。我?也?不能杀了他, 这是我?永远无法选择的结局。于是,在这两件强加的铁则上,殷不寿仿佛灵光涌现?,醍醐灌顶一般, 发掘了第三?条折衷,并且超越万法的天?路。

他从乌黑的泥浆里,浮出漉漉潮湿的一双手掌, 捧住了人酣睡的面?庞,惊奇,惊喜又珍重地落下了无数沉沉炽热的亲吻,一面?亲,一面?含混地说着“爱你”。

爱!他既得意, 又炫耀, 觉得自己终究明白了一项属于人的情感,不由欢欣万分,将恶业的污泥波涌出数不胜数的各异形态。

贺九如晕晕乎乎地转醒,发现?床帐怎么?又在晃了?只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的力气?,发作的力气?,唯有边崩溃边爽。

我?要捶死你, 他昏昏沉沉地想, 我?一定要捶死你, 不然我?就不姓贺……

星夜颠倒,再醒来时,贺九如被一层再一层的黑泥淹没?, 犹如胎儿置身羊水之中。他吃劲儿地动了动手指,身旁,殷不寿立刻睁眼,除了一张俊脸之后,他自脖颈之下,全由深邃幽暗的粘稠液体组成。一见贺九如醒了,他连忙将脸游移过来,将下巴黏糊糊地搭在他的胸前。

这畸恶扭曲的凶神,在望向他时,眼睛里竟也?有了点点不明的星光。

贺九如望着他,左手破开丝滑的污泥,缓缓地抬上来。他的肌肤仍然遍布青黑的细小血丝,像一个无法抹除的铁证,耀武扬威地占据着他的全身。

殷不寿咧嘴笑。

贺九如慢慢收拢五指,捏紧拳头。

殷不寿收敛笑容,十分人性化地张圆了嘴巴,表现?出惊讶。

贺九如一拳砸在他头顶,“邦”!

突遭重击,殷不寿的脸顷刻皱成了一团咸菜,他抑制住痛叫,皱皱巴巴地对着贺九如,贺九如哑声怒斥:“看你是属饺子皮的,不擀不行!”

揍完这下,他精疲力竭,左手跌落下去,只是喘气?。殷不寿想发火,但?碍于被揍已成习惯,这个火要发不发的,一会儿过去,自己就熄灭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参透了什么?样?的天?道!他憋屈地想,笨嘴拙舌地吱哇半天?,愤愤地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贺九如:“啊?”

“我?心里爱你!”殷不寿重复,“我?不能杀你,所以我?认你当主人,你懂吗?”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贺九如:“不懂。”

听见他说不懂,殷不寿反而称心惬意,他抱着人,用海藻般漫长缠绕的黑发将他笼罩,得意地说:“现?在不懂,以后你懂。”

也?不知道他们在榻上躺了几天?,贺九如终于得以下地走路。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生来羸弱的病症,竟然为这次床事一扫而空,他的底子还?很?虚弱,但?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多走几步路都要胸痛气?喘。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吃得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