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玉年摸探着椅背,慢慢坐在柔软的蛛丝垫子上,问:“什?么意思?”
“你真的爱牠吗?”鬼婆忽然问,“你是绝世的骗子,我见过的人类里,再没有比你更加高明的对?手,现在,我只?求一个真心的答案。”
“你,真的爱牠吗?”
盛玉年缄默半晌,他避开了鬼婆的问题,静静地说:“定义一下爱。”
“爱是看见和被看见。”鬼婆说,“爱是你的眼睛长在牠身上。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穆赫特变了,人类,牠重新拿回自己的权能,将万物?的真实显露眼底,牠当然能完全彻底地看清你。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牠是会?杀了你,还是继续一如既往地跪在你脚边。”
盛玉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结果,他笃定地笑了一声:“牠当然会?爱我,我是牠的神。”
鬼婆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诧异:“你就这么肯定?”
黑暗里,盛玉年看不见别的颜色,他靠坐在椅子上,轻轻地说:“让我这么说吧,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提起过:打我十七岁那?年起,就再没见过我弟弟。”
“是的,我有个弟弟,他大约比我小七岁。我的家庭环境比较搞笑,我妈是说一不二的暴君,我爸是唯唯诺诺的菟丝花,成年之前,我和我妈的性格一模一样,我弟弟和我爸的性格一模一样。
“一山不容二虎,我和我妈就像两?头争夺地盘的老虎。她教会?我吃人的本领,也想把我一块儿吃了,我呢,绝不肯困在她的翅膀下头,同样想反过来吃了她。我学?得特别快,她对?我的操纵,打压,控制,我全部反手用在我爸身上,他是个懦弱的可怜虫。后来,我弟弟出生了,我就把他也牵连进了战场。他九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去游乐园,我跟他说,‘小霖,你想不想吃糖?大哥给你钱’。
“马路对?面就是糖果店,路上车来车往,我面前刚好有个行人踩出来的绿化带缺口,他九岁,大脑发育不全,一心只?想着吃点甜的。”
盛玉年笑出了声,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小蜘蛛都退下去了,鬼婆亦不再吭声,周遭一片寂静。
“可惜,他往马路上窜出几步,就被我妈发现了。她像疯了一样把我弟拉住,又在大街上狠狠给我来了一耳光。”
“她扇完之后,就愣住了。”盛玉年蹙眉,出神地回想,“那?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会?害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我妈从来不动手打人,因?为她鄙夷控制不住脾气?的人,这种人都是她的玩具。”
“再然后,他们就走了。”盛玉年笑道,“一家三口,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一个。那?年我高考,差点把一座城翻过来找人。”
盛玉年平静地闭着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向我示弱,她输了,她再也做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她怕我弟弟被我活活玩死,所以她就带着她重要的财产我爸和我弟逃了。她离我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可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她怎么害怕,怎么逃避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道灼热,发颤的呼吸,响在他身前。
盛玉年自言自语地道:“直到看见穆赫特,看见牠挖出心脏,剜掉眼睛,牠让我吃掉牠……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不懂爱,我没学?过,学?也学?不会?。但我哭了,生平第一次,我的眼泪白白地朝牠流淌……没有理由,只?有心底的沉默。”
“我的爱不是真的,”盛玉年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爱牠。”
天空落下雨水,伴随哽咽的风声,炽热的,发烫的,颤抖的,大颗大颗,沉重的,砸在他的双手,手腕,以及膝头。
“可我的眼泪是真的。”盛玉年说,“这个没什?么好说,长眼睛的生物?都能明白。”
盛玉年皱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穆赫特,你能别哭了吗?”他嫌弃地说,“真的烫死人了。”
第98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八) 穆赫特想……
穆赫特想要触碰人?类的手臂, 他的手背,指尖,发梢, 全部的血肉与骨骼。
牠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所有的人?生,人?类的命运之线错综复杂,每一根都在自己的掌心缠绕,每一根都与自己紧紧相连。
骗子。
牠浑身发抖。
骗子……既然说不爱我, 那我为什么能在你的心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穆赫特捂住脸孔,但泪水还?是源源不绝,浸湿灼热的皮肤。
我的爱侣失去了一双眼?睛, 又在造物?主那里蒙受磨难,二次坠落进?地狱。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如今他美丽的面容有了瑕疵,可怜地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有丰厚的珍宝供奉, 没?有忠诚的奴仆驱使, 一个人?孤身赶来这里,而我却一无所觉!
就?像心头肉被剜了一刀,还?扔到了地上?给人?踩踏,命运的魔蛛痛不可遏。牠小心翼翼地挨碰着人?类脆弱的皮肤,看见手背上?神血的痕迹,更是颤抖得发不出声音。
……为了我, 他甘愿与神抗争。
盛玉年真是没?办法了。
他伸出手, 向前试探着穆赫特的脸, 果?然被他摸到一张哭得湿漉漉的滚烫皮肤,再往中间一探,抚摸过颤抖的薄唇, 挺拔的鼻梁……好的,摸到一对半闭的眼?睛了,再往上?一点,不错,第?二对,再往旁边摸,往中间摸……很好。
盛玉年找准位置,没?好气地往他的眉心一戳:“说话?,别?光对着我哼哼唧唧,抽鼻子。”
魔蛛炎热的鼻息胡乱喷过来,盛玉年立刻就?被两条强健有力的臂膀抱了个满怀,好像在肌肉特别?虬结的滚筒洗衣机里来回翻滚,最后贴成了一个人?肉小饼,镶在一对热意盎然的胸大肌里头。
蜘蛛的八条腿更是哆哆嗦嗦,颠来倒去,足肢尖捣得地面“格楞楞”乱响,仿佛到盛玉年耳边开?了个手足无措的打击乐队。
“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了……”穆赫特喘息着,哽咽地说,用鼻梁紧紧摩挲他的侧脸,鬓角,颈窝,“没?有你,我宁肯死了才好……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命也带走吧!”
盛玉年叫他揉得乱七八糟的,眼?前又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心头不由火起,在恶魔身上?“啪啪”地揍了好几下:“发什么疯,有话?好好说!”
他的拍打不痛不痒,反倒加倍激发了恶魔的狂热与激情。穆赫特死死地拥住他,用嘴唇和?皮肤感知他的温度,他的触觉,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吸着咽掉。
穆赫特亲着他的头发,他的前额,他的鼻尖,嘴唇,裸露的每一寸皮肤,然而牠不敢碰他空荡荡的眼?窝,到最后,也只是把人?嵌在怀里,纵身跃上?笼罩了整座尖塔,纷披数万米的蛛丝瀑布。
血色的魔蛛疾速穿行,飘荡在这些缥缈如星光的蛛丝当中,牠连续跃进?三个编织出来的传动法阵,盛玉年只觉得耳边风声作响,片刻之后,他已经抵达了地狱权势的最高点,尖塔的最后一层。
此处早就?被穆赫特改造成了另一个蜘蛛巢穴,牠粉碎了七环领主的黑曜石长桌,将牠们的僭主印章一并抛进?暗渊的岩浆涌泉,七种原罪的七种象征,此刻全被蛛丝侵蚀、覆盖,雪白的蛛网状冠冕闪耀在尖塔顶端,犹如新娘的头带,为火狱披着终年不散的丰厚白纱。
穆赫特还?为盛玉年准备了种种奢侈的布置,华服美饰,珍奇陈设,无不堆成小山,然而盛玉年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能看见,此刻也顾不得看,他被蜘蛛重重地压在蛛网中间,快要烦死了。
“伤口?还?疼吗?”这时候,穆赫特才能安心下来,专注地观察人?类的眼?窝,“疼得厉不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