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兰先生喝了茶,又自己揉了半晌的胸口,脸色才缓回来。他仔细的瞧着我,点了鹅黄的嘴角就一撇:“您没顺着水渠逛出城去就成……我可是听坊门口卖豆腐的伙计说,他晚上在后院推磨的时候,听见马蹄声响,然后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一早就能听闻到这么重要的消息,我真有些佩服这位天天看上去都忙着的妆师。

“嗯,确实是有一位公子将在下送回的。”

“又是那位璃光大人?”

“不,”陪了笑又为他添了麦茶,我将壶放回摆满了伤药的瓶瓶罐罐的桌子上:“璃光公子的事情您也该知道了吧,他伤的严重……实不相瞒,在下手臂的伤就是那日和您道别后……”

“知道,您家总管都和我实话实说了,您那总管姐姐也是瞒不住事儿的人,那日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我也不和妹妹你说虚话,我是敬重你那日能为了友人挺身而出伤了自己,才赁了宅子让您容身。但是,”妆师摇了摇手指,面色一沉:“我可是提前提醒您,妹妹这种年纪的女孩阅历尚浅,这长安城中人事复杂……男人,可都是不可信的东西。别到时候单身子住进来,双身子回去,断了自己后半生的机会。”

若是往常有人说这样难听的话,我早就起身离开了,但我知道兰先生他只是多舌,并无坏心,也便奈了性子听他教导。

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我也有一些听闻――身为乐伎的女子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基本上与入宫进职女官无缘,大多都是择一位供养人嫁了,但是绝不会成正室。

“您可听见我说的,万万不能做出什么有损你们伎乐馆颜面的事情,您那主管大人临走的时候对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待您比自己生的孩子还亲,所以姑娘在我这边住着,可得收了心,别给您的主管添乱子。”

“承蒙先生提醒,“点头轻笑,我收回了走神的思绪,慢慢活动着绑了好几天的手腕:“在下会时时刻刻谨记于心……”

等一下……我突然意识到妆师话中带出了一句非同小可的事情。

一霎那的有些恍惚,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已经自觉失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妆师:“兰、兰先生……您刚才……刚才说,姥有自己的孩子?”

乱流 旧事如隔生

”瞎、瞎说!”

自觉失言的妆师起身便走,臂上的绫罗丝绦将撂在案边的茶盏带到了地上,咔啷一声碎成了几片。

兰先生一呆,说了句以后赔您,转身又要走。我心念微动,一脉微风贴着地面吹回来,手上用力,抬起了案子的一脚,将他身后飘着的丝绦压在下面。

一声锦帛撕裂,妆师的裙子下摆立刻被拽出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粉衬。

“哟!”兰先生转回头,一张长脸满是沮丧,只顾着瞧着自己的衣裙,头都不抬的伸出手:“快,针线给我。”

“针线?好,您稍等着,在下这就去取。”我忍了笑,赶忙回头开了案旁的柳木箱子,在月染送我的那堆东西中翻找了一番,取出封坠了珍珠的针线荷包,挑出根针,又将绑了小把的丝线拿出来交到兰先生手上。

“对了,您方才……”

穿针引线的妆师一怔,又忙低下头去拉了段丝线咬在口中。知道有些女子于身上缝时恐落了“千针万线”的谐音“千人万嫌”,会咬一股线不语,却没料到这位长安城有名的妆师也有此举。再又一想,便知道他是刻意不说话,想要避开我的问题。

心中叹了口气,我坐在一旁,看着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在衣服灵巧的动作,银针牵了红线上下翻飞。

“姥她……”搬了伤臂放在案上,我伸出指尖,绕了茶盏的口划着圈:“她和我说过,这乐馆便是她的孩子……”

男人哼了一声,我转头去看,他将手指放在口中,显是被针扎了。

一时间双双无话,我耐了一刻,捧了茶盏凑到嘴边,小口??着蜜色的麦茶,耳畔却听见身旁的妆师抽了下鼻子。

“先生?”诧异的看着鼻尖憋的发红的兰先生――他低了头,手中的针线也停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袖中的绢帕推了过去。

将针别在衣服上,兰先生抬起头看着窗外眨眼,想要将眼泪压回去,过了会儿,他拽了绢帕,沾了沾眼角,啐出了口中的丝线。

“蔓姬心里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从一早便不甚晴朗的天空压着云,长安像是个罐子,将热闷在城中,逼的人心中烦乱。我呆坐在敝开,却没有一丝风的窗前,听着抽泣着的妆师说着我不知道的过往。

姥确实有过自己的孩子。

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当时正是如花年龄的姥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佳人,多少官员才子都拜倒在她的裙下称臣。像星辰一般被众人瞩目的乐伎最终遇到了她命中的那个男子,高傲的她被他的才高八斗所折服,倾心于他。

她为了那个男人,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前途,以为能从此与这长安城中的所有普通妇人一般,相夫教子,平淡的过完余生。

但当她下定决心抛弃一切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反悔了,与她断绝了一切关系后远走他乡。

被伤的肝肠寸断的乐伎重病不起,闭门不出整整半年,这事情在当时的长安城几乎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姥生下了个不足月的女婴。

她偷偷的将那个孩子溺死在了乐馆的莲池中后,再度穿上了代表她身份和官职的礼服,重新成为了那个长安城中最高级乐馆的统领者。

“是我看着她将那孩子生下的……到了将近天明的时候,我一时粗心就睡了过去,等到醒过来的时候,蔓姬和孩子都已经不在屋里了,只借着晨光看见地上印着的血脚印。我顺着血迹追出去,看见她倒在莲池边上,手向前伸着,身子几乎都浸在水中……”

我知道,有些人,实际上早就死了。

从某一刻,他们的一部分灵魂便已经脱离了这苦难的尘世,逃的远远的,活在被回忆锁的死死的那段时间里,只剩下一个有一口气的皮相。

就像正坐在我身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抽

我讲述着多年前那让人心碎的一幕的这名妆师――他音和样貌,都不再有一丝男子的气息。

和我说话的,是鬼。

已死多年的女子天香,却被纠结的爱意困住,活在她的丈夫的皮相中,依旧为了陷在这尘世的他人必须要继续承担痛苦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