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嘻嘻哈哈打趣他的不正经,又举杯道了恭喜后,将目标转向他旁边的冯栩安。
平时里和朋友吐槽的尴尬事一大堆,突然被问到反而没了词。
游远在旁边提醒,“讲讲你的创业辛酸小故事?”
冯栩安思考许久,道出了个乌龙。
那会儿公司初有规模,冯栩安和英国的一家珠宝公司联系上,对方提出要看她们公司与下游分销商的合约模板,摸摸底。当时她们公司有两类业务,一类是自己产出的珠宝,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合约简单,直接与工厂对接即可;一类是做买手店,类似分销商,合约分成两种,一种是上游珠宝商授权他们做中间商的合约,另一种是她们公司和一些小城市的店铺合作,签订的与下游店铺的分销合约,也就是潜在合作对象实际想看的合约。
后两种合约的名字极为相似,只差一个字,因此她特意和谢音习强调,要和上游公司聊下游分销商合约,千万不要发错。
可工作久了的人都知道,人嘛,百密一疏,越强调什么,越来什么坏事儿。谢音习倒是没发错合约,却约错了会议,一封邮件将下游珠宝商叫过来了。这下游珠宝商也没想太多,以为冯老板有了什么新鲜活动,兴冲冲就来了。
冯栩安对着来人面面相觑,只沉默了一秒,就有了动作。
众人激动屏息以待,想听听她怎么解决的。
“然后……我假装站起来找鼠标,把我办公室的电源线直接踢掉了……我对他们说,今天我办公室设备出了故障,很抱歉,改天再聊业务。”
“Great job!”
“让我们给这位机灵的女士鼓鼓掌,哈哈哈哈哈!”
游远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鬼机灵样确实有冯栩安的风格。想来公司不好开,小事都至关重要,谁没翻过一次车呢。在场众人不免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而她也不倨傲,眯着眼睛一脸傻笑。
她这故事够尴尬,调动起了大家的兴致。一个人激动地分享起在表哥的婚礼上,新娘突然对誓词说了“no”;另一位女士提起自己刚开始工作第一年,年会上想出个风头,买了件四位数的黑色长裙,没想到肩带却在跳舞时突然断裂。
今夜开了个好头,冰川被破开后,气氛一直融洽。
晚饭过后,Darvin 和 Juan 神神秘秘走过来,勾着游远去吧台喝一杯。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冯栩安,她无奈,这人有什么妻管严特性吗,挥挥手让他快去。
三人就坐在吧台附近,一脸严肃嘀嘀咕咕。冯栩安感到无聊,却也没玩手机,过去虽说谢音习比她更适应这种场合,但这点社交对她来说也算简单。她一抬头,恰巧和一中年男人对上目光,她礼貌一笑。
那人十分儒雅,走过来落座,“你的故事很精彩,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印象深刻。”
冯栩安想起刚才这人分享的是邻里趣事,便摆出一脸好奇,“哦?不知是否有幸听听您的故事?”
那人一笑,“我是在事务所工作的,有一次在分享屏幕的时候,没意识到我在分享我的聊天软件直到客户提醒我,Chris,我们能看到你的聊天记录,而上面,是我和我的同事在讲另一个客户的坏话。”
冯栩安十分配合的眯眼笑,“哈哈,的确。短时间内需要对接的关联方太多很容易有这种问题。”
“女士公司开了多久?”
“四五年,规模不算大。”
“很优秀,企业打理起来,不论大小,都不容易。是在美国吗?”
“不是的,在中国,现在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是这样啊。”Chris 十分绅士的笑笑,“可以冒昧的问一下,离开自己亲手创建的公司,是什么感受吗?”
这问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冯栩安突然肆意地笑了。
她曾经想象过很多次,离开公司以后,这问题恐怕会成为她今后被问次数最多的问题,可现实却是从未有人问过。很久以前打好的腹稿被她从脑海深处挖出来,话到嘴边,她突然有点珍惜这唯一发问的听众。
“我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吗?”
那人了然一笑,“因为有类似经历吧,所以很好奇你的感受。我是个审计师,在 D 家工作了很多年。当时做到经理,有人挖我,允诺我一年后做合伙人,这简直金光闪闪啊,我就离开了。可去了以后才发现,我这挂名合伙人滋味可不好受,没人脉拉不到项目,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签字干活的,风险全担,工资还没大所的高级经理高。刚好我的股票账户赚了些钱,为了前途,我还是回了 D 家。”
他继续怀念过去,“虽然不是落荒而逃,但是我依旧不甘心,也舍不得。我在公司成长期加入的,离开时感觉还是很复杂。更别说你是初始创始人了。”
冯栩安也回以真诚,“我是被人联手算计踢出来的。一开始我特别愤怒,很不理解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他们要背叛我。可冷静下来我才想起,其实我有心无力已经很久了,我经常为了研究一个公司的新条例去熬夜深耕,可依旧不明就里。我自己以为我隐藏的很好,其实我的一言一行早就暴露了。当我跟不上公司的发展脚步时,离开就变得很合理。”
她抿了口香槟,眼神飘远,“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算计我。”
她看向那边的游远,他正扬着头讲些什么,神态自信。再看周围所有人都是如此,姿态优雅地交谈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价值。
她想明白很多。她需要多种多样的际遇,来停止她的原地踏步。
“善于思考和反省的人走出的下一步一定有效。”那位先生笑道,“我当年回到老公司后,也反省出了自己的问题,走到高处,人脉利益联系必不可少,就像现在。”那人边打趣边递出名片,“如果有一天你新开了公司,需要审计,请联系我。”
“也很高兴认识您,”她笑,“这种交心式交际很有效。”
“Chris!”那边传来大喊的声音,Darvin 拥着游远和 Juan 走了过来。
“今天你们几个可真是把我耍的团团转啊,”Darvin 假装不满的样子,催着各位喝酒,“打死我也想不到 EFL 今天真的发不出财报啊!我还是从业经历太短,遇到的情况太少了。看来我真得和 Chris 好好学学,这审计里边有点门道啊。”
一杯酒落下。冯栩安自知此刻又来到了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便靠在椅子上微笑听着。游远低头看她温柔的神情,和刚才她与 Chris 交谈的样子如初一辙,从不喧宾夺主又游刃有余,从容迷人。
刚刚 Darvin 贱兮兮地打听冯栩安对股票的“效用”,却被游远生硬转开了话题,未多谈。自小以来,他就清楚,当人极度渴望些什么的时候,会做出些蠢决策。当这些蠢事出现时,如果无人知晓,便顺其自然,不应再提起。
他清醒的很,他从不糊弄自己的感情,既然出自真心,他势必要将晦暗不清的部分按死在土里,避免引起麻烦。更何况,这迷信不过是些业内打趣的秘辛,本就离谱,过阵子他铺垫铺垫,策略性的讲给冯栩安听,就好了。
Darvin 还在念叨,“EFL 这次发不出来财报,那下次呢?Chris,你是专业人士,你怎么看?”
Chris 思索着,“两年前,证券交易所就已经审查过这个公司,当时就已经判定他们的会计流程存在不合规情况。这次 E 家在辞任信中甚至直接提到,这公司的内控有问题,账目不透明,管理层存在欺诈嫌疑,他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审计底稿来证明这一切。我不怀疑 E 家审计师的判断,所以认定这公司有问题,如此,就算接任审计师日夜赶工,必要的沟通还是会很多,从时间上来看,财报大概率是发不出来的。”
Darvin 很不理解,“可这明显是个雷,下任审计师为什么要接呢?看来,下一次他们也发不出来财报?”
“这倒也不好说。每家公司的审计流程和方法不同,所以最终出来的调整方案也有异同。或许是管理层不同意 E 家的调整方案。再或者,今时不同往日,他们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比起财报难看,他们现在认为把财报发出来更重要,以防被摘牌。”Chris 看着 Darvin 不解的脸,转向冯栩安,“An 曾经开过公司,让我来问一个问题,曾经你们公司在接受审计的时候,你会接受审计师提供的所有会计调整吗?”
这话题太专业,她记得当初公司这一类的决策都是 CFO 来进行的,她只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看来自己当初在公司的时候,缺乏的技能跟不上,没少被同事唾弃啊。
她凭着印象回答道,“我只记得有一个关于员工工资的部分测出了差异,但是因为发工资软件的原因,我们并没有修改,于是没有接受调整。但是审计师判定那部分差异不重要,好像是把它放在了一个报告里,也没有影响审计报告的意见。”
那男人摊摊手,“看到了?这里面需要来回沟通的细节太多,每个细节都可能改变走向。不在那个组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Darvin 感慨,“我输的心服口服啊……你们一个个都懂这么多。Jace,你小子……An 真的给你带来了好运了啊。”他对着游远心惊肉跳的脸挤眉弄眼,忍不住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