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尘埃落在旧书页上,不带丝毫重量,却透着说不尽的沧桑。话未尽,虚弱的身子已不堪支撑,她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相思连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让她歇息片刻,青丝逶迤,相思看到令仪鬓边也有了霜雪之色。
令仪仰卧在床,目光缓缓落在莲子纱帐顶,神色幽幽,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孩子……可许安宗,他是不可能满足我这个心愿了。”
相思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未曾出世,便已消逝于世间的生命,鼻尖一酸,心口泛起难言的痛楚。
令仪却似是看透了她的情绪,温言一笑,目光柔和:“你能偶尔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宫中寂寞无依,有你陪着,我心里也好受了许多。”顿了顿,她忽然轻声道:“相思,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相思看着她,点点头:“你说。”
令仪眸光微亮,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若是真的有一天老天开眼,送我一个孩子,帮我照顾好他,好吗?”
相思心头发酸,鼻尖微微发热,笑着点头,明知不可求却也是宽慰着:“好。”
令仪却忽然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意,像是故意轻松几分,可眼底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凄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恐怕是不能够了……”她缓缓侧过脸,望着窗外。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落在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之中,轻叹道:“兴许,那绮罗香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吧。”
许安宗的话在相思心头盘旋,久久不散,像是夜雨敲窗,带着一丝冷意渗入骨中。
她从前从未深究过周述对周迹的态度,只道他性情冷淡,再加上兄长是败将不愿提及。可如今,大梦初醒,往昔那些有意无意的回避、那双敛去所有情绪的眼眸,一幕幕浮现眼前,叫她不得不去思索背后的真相。
周遇听闻相思前来拜访,心下颇为讶异。自从许安平伏诛、相思小产,她与镇国侯府便少有来往,便是前些时日镇国侯的寿宴,她也未曾现身,独留周述孤身前来。那日,周迢言语讥诮,阴阳怪气,周述却只淡淡几句话,便将风波掩了过去。
如今相思主动登门,周遇虽觉意外,却也收拾了心绪,亲自迎了出去。他在院中设座,让人奉上玉腰奴犹记得,从前五嫂是极爱吃这道点心的。
女子姗姗而来,虽然是精致的茜色身影,可是周遇却觉得比从前的明媚娇艳黯淡了许多,恍若被秋雨淋褪了颜色的绢画,再也找不回昔年的色彩。
他笑意里带着一丝拘谨,眸色含歉,语气温和:“五嫂,你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相思轻轻颔首,声音淡然:“好多了。谢谢六弟前些日子送来的补品。”
寒暄几句,相思并未多作铺垫,而是径直问及周迹之事,语气坦然,无意遮掩。
周遇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五哥从前不愿让你知道这些……不过,既然五嫂今日亲自来问,我也没理由再隐瞒。更何况,五嫂也有权利知晓。”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怀念与唏嘘:“镇国侯府世代出才子,而四哥便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周遇顿了顿,似是在整理思绪,才缓缓续道:“听父亲说,四哥九岁时便作下《观云赋》,赋中暗藏兵法阵图,竟被先皇盛赞‘经纬之才’。随父亲巡营时,他以木枝划沙,推演雁行阵,连征战多年的老将都为之动容。四哥太过卓绝,我们这些兄弟皆难望其项背,便是五哥……心里也难免不忿。可他纵然思虑多日,所写文章仍被四哥轻松指出纰漏。”
周遇苦笑了一下,目光有些怅然:“五哥十四岁时,曾为父亲批注南疆土司进献的《百越山川图》,但那份批注,其实是四哥暗中提点的结果。就连他游历山水所作的文集,带回来给父亲过目,也终究不过是步四哥后尘。”
周遇说到这里,莞尔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瀛洲散记》便是五哥十五岁时因不服四哥博学通今,而负气出游时所写的,只不过用了化名。”
相思闻言,眼底浮现几分讶异与恍然。她少时便爱读这本书,书中山川万里、云烟浩渺,又有多少诡谲故事,作者笔力苍劲,既有游子的胸襟意气,也不乏对世事的深思,曾令她神往不已。
可她从未想到,这本书竟出自未来夫婿之手。
只可惜今日得知,却只觉造化弄人,世事翻覆。
周遇并未注意到她的出神,仍继续说道:“可惜天妒英才。二皇子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四哥当时任虎贲中郎将,皇帝便让四哥担任二皇子的副手,辅佐他出征。可二皇子生性急躁,刚愎自用,偏信谗言,竟误信了铁勒浑派出的奸细所言,误判军情,致使陇西军侧翼全军覆没。他见大势已去,竟临阵畏缩,只留下四哥亲手训练的一千名周家军,自己带着剩余军队仓惶撤回京中。”
周遇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四哥寡不敌众,最终战败被俘。铁勒浑有心招降,可四哥誓死不从,最终被凌迟处死。那一天,便是五月初三。”
相思脑中轰然一震。
五月初三,花宴之日。她以为的少时游玩之日,却是周家伤怀心痛之时。
她忽然想起燕州那座衣冠冢,想起自己随周述踏入那片风沙肆虐的荒原,夕阳将荒冢的影子拖得很长,而他立于碑前,神色落寞。
那就是周迹的墓。
想到这里,相思心头更是百味杂陈。周述在燕州时,非但没有阻拦那些伪造的异象上报,反而添油加醋,与他们一同造假。
如今想来,他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让许安平误判形势,仓促出兵。战局每乱上一分,朝堂矛盾便激化一分,他和三哥的成算也便更进一步。
他步步为营,深谋远虑,竟是这样心思深沉。
而她……她这个做妻子的,竟毫无察觉,甚至无意间成了帮凶。
周遇并未察觉相思的思绪翻涌,仍缓缓道:“二皇子回京后,因这场战败丢尽颜面,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四哥身上。”
“他说四哥早已与铁勒浑勾结,身上还藏有铁勒浑的狼头令牌,更派士兵作证,称曾亲眼见到四哥在月夜之下与敌使密谈。而户部也‘恰好’发现镇国侯府在江南的茶马交易中,私自走私铁器的记录。证据环环相扣,恐怕酝酿已久。”
周遇苦笑了一声,眼底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父亲忍着丧子的悲痛,伏在殿上哀求先皇从轻发落。其实这场冤案漏洞百出,若真要查下去,绝不难还四哥一个清白。可事关皇室颜面,先皇终究选择站在二皇子一边……四哥的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他说到这里,神色复杂:“四嫂……原是府里的末等丫头,偏生和四哥有情,我母亲竭力反对,四哥索性在外头买了房子让她住下,只是没名分罢了。得知消息后,四嫂哭瞎了眼,最后悬梁自尽,留下那个可怜的孩子。”
“镇国侯府此前获许豢养的私兵,也因此案被削去,名义上改编为皇陵卫,实则是发配漠北屯田。没过多久,二皇子却突然在梦中惊悸中邪,整日神志不清,很快便暴毙而亡。”
相思垂眸,手指微微蜷缩,心底一片寒凉。
(54)佛音明 < 相思曲(弗里敦的小柏林)|PO18情愛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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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佛音明
周遇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透着几分怅然,睫毛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他眼底仿佛结成了浓密的网,兜住了所有的感伤:“也是从那时候起,五哥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执意于游历山水,反倒一心扑在朝堂之事上。隔年,他便奉旨出征燕州,纵然比不上四哥那样完美无缺的天之骄子,却也足以光耀镇国侯府的门楣。”
他望着相思,见她神色专注而又隐隐透着一抹哀伤,语气放轻几分,温言宽慰道:“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五哥说得对,这些事都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语罢,他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笑了笑,低声道:“若四哥还在世,公主或许不会嫁给五哥,说不准……这桩婚事便会落到四哥身上。只是那样一来,未必就能称心如意。”
堂中无人应声,静得连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相思默然不语,她原以为得知真相后,会悲愤难抑,会痛彻心扉,甚至会声嘶力竭地质问,就像是多少话本子里面受伤的角色,撕心裂肺,情难自已。
可到了此刻,所有的情绪却像被层层浓雾笼罩,模糊不清,又好像是被彻底冻住,只剩下几支冰凌子,直愣愣地扎在那里,痛得无法呼吸。
庭院只余下一片冷寂,她既为自己的婚姻沦为棋局而伤感,更为这场恩怨情仇、权谋算计露出狰狞表象而生出无尽悲凉。
说到底,她竟不知自己与周述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