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低低一笑,眼底带着几分自嘲:“朕的阿九愿意这样说,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女儿拭去泪水,可是泪太多了,像是怎么也拭不尽。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神却仍旧温和:“好了,去把周述叫来,朕还有话要交代他。”
相思怔了一瞬,立刻拭去泪水,起身吩咐宫人去传周述。不多时,周述迈步而入,径直跪在皇帝床前,乌沉的目光落在病榻上的帝王身上,神情沉稳而恭敬。
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枯槁的面容,也映照着周述俯首的身影,像一幅旧画,将岁月的沉重与命运的交错,悄然定格在这静默无声的夜里。
皇帝看向周述,即便身躯虚弱得如风中残烛,目光却依旧锋锐,透着帝王家惯有的审视。他缓缓伸出手,声音低哑却掷地有声:“朕将这世上最珍贵的女儿托付给你,周述,你要承诺朕,和朕发誓,永远不能辜负她。”
周述俯首叩地,语气沉稳而坚定:“臣周述,定不负公主,否则甘受天谴,被至亲所杀。”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事,枯槁的手握住了相思和周述的手,眼神中浮现一丝回忆的温度。他昏昏沉沉地说起相思小时候的事,从她学步跌倒,到她第一次执笔写字,娓娓道来,声音却越来越低。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皇帝愈发苍白的脸。直至寅时,他已经疲惫至极,气息几乎不可闻。最后,他示意身旁人去召皇长子许安平、皇叁子许安宗、皇六子许安宜以及年幼的皇十子许安庆入殿。
许安平站在最前,他神色肃然,垂手而立。许安宗步伐沉重,脸色隐忍。许安宜则是满目惊惶,眸色微红。只有襁褓中的许安庆仍不解世事。
“朕的夙愿你们一直都知道,安平,你性格鲁莽,以后要戒骄戒躁,多多听从朝臣们的劝谏;安宗城府太深,切勿步步为营,记住,手足之情你们兄弟几人断断不可抛弃……”
“儿臣谨记……”
皇帝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许安平,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安平,朕的江山就……”
话音未落,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相思只觉脑中轰然作响,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她猛地跪倒在榻前,死死抱住父皇已然冰凉的手臂,嚎啕大哭。
许安平沉默无言,他的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未曾从这一刻的冲击中回过神。
许安宗一手紧握成拳,重重锤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泛白,眼底的悲痛与不甘翻涌而出。
许安宜则彻底崩溃,抱住相思,和她一同摇晃着父皇已然僵冷的身躯,泪如泉涌。
襁褓中的幼子许安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感染,忽然放声啼哭。
周述抱住了相思的肩膀,始终默默无言。
崇光十五年初冬,齐成帝驾崩于太极殿,年四十九岁。
朝廷举国哀悼,宫城之中一片白绫素缟。
皇长子许安平登基称帝,改元建武。
那一年,相思已经十八了。这一年的初雪也来的那么早,为着皇帝驾崩,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她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何为至亲逝去的痛楚,也第一次感受到,这座雕梁画栋的宫城,竟比她想象得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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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新帝(上) < 相思曲(弗里敦的小柏林)|PO18情愛原創来源网址: /books/850660/articles/10559639
(38)新帝(上)
许安平即位,朝局顿生波澜。
首先是皇妃崔令仪并没有封为皇后,反而仅仅是个贵妃,这也算是对崔家的一种不可明说的羞辱。皇后之位则迟迟悬空。
朝中大臣私下揣测,或许新帝另有打算,等待合适时机另立后位。终于,有大臣按捺不住,趁朝议之时进言:“陛下,后宫事关国本,应尽早册立皇后,并充实六宫,以安社稷。”
此话一出,满殿静默,众人屏息以待。
许安平端坐龙椅之上,眼眸微垂,指尖轻敲着御案,半晌未语。殿中气氛凝滞,直到他忽而轻笑一声,眼神冷得透骨:“朕的家事,岂容尔等置喙?”话音刚落,他抬手一挥:“拖出去,杖毙。”
那朝臣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禁军拖出殿外,凄厉的哀嚎随即响起,在金銮殿中久久回荡。
无人敢再提后宫之事,朝堂自此噤若寒蝉。
按礼制,新帝为先皇守孝,应以日易月,守制三十六日。然而,许安平连二十日都未坚持,便已沉溺于歌舞宴饮之中。
太极殿内,先帝梓宫尚未发引,素缟遍布,冷寂肃穆。而偏殿之中,新帝却彻夜笙歌,纵酒放宴,乐师奏曲,舞姬起舞,靡靡之音直冲殿宇。
更骇人听闻的是,他竟将太极殿内的素白帷幔尽数撤下,换作艳红色纱帐,宣称“此乃天子孝行,须与众不同”。有侍者不敢照办,他微微一笑,随手将酒液泼洒在先帝灵位前,语气淡漠:“朕都不忌讳,你们怕什么?”
朝中大臣得知此事,忧心忡忡,联名上奏,劝谏新帝节哀持重,不可废弛国礼。然而折子递上去后,竟杳无音讯,直到数日后,一位劝谏的大臣突然暴病身亡,家人连夜收敛尸身,不敢多言。自此,再无官员敢议。
新帝不愿服丧,却命天下百姓依旧遵守三年国丧,期间禁婚嫁、断酒肉,违者诛族。与此同时,他还借“孝行不同”之名,下令织造局以孝布裁制华服,赏赐给宠臣和男宠欢然,在宫中夜宴时穿着嬉戏。
百姓之苦,宫中之奢,形成了极端讽刺的对照。
太后听说了这些事情气得五脏郁结,胸口起伏不定,几乎要背过气去。
相思见状,连忙上前为她顺气,柔声宽慰:“母后,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御医说您这症候最忌动肝火。”
太后面色苍白,指尖死死攥着锦被,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逆子……这个逆子……让他来,让他滚过来!”她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闯到养心殿去,将许安平拽回来,狠狠责骂。
宫人们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小太监唯唯诺诺地禀报:“陛下、陛下在太液池与随从赏雪……”
“哪个随从?”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尖利。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欢然……”
话音未落,皇后手一抖,狠狠捶向床榻,一把扯断了帐幔上的坠子:“逆子!逆子!”
相思一边扶住母后,一边柔声劝慰。她亲自喂太后喝了药,又耐心地哄着母后午睡,待太后渐渐安稳下来,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殿门,往太液池而去。
太液池的薄冰像面摔碎的菱花镜,倒映着天穹的铅灰色。相思沿着回廊走,锦缎鞋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呜咽。
宫人们沿着湖岸洒扫积雪,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清寒幽雅。玉树琼枝,仿若画卷,美得不似人间
然而再美的雪景,也遮不住人心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