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念开着车,骂人的心都有了。
一个看不住就往外跑,这老太太是腿上装火箭了不发射难受么。摆事实讲道理,该说的全都说了,怎么一点就不为其他人考虑,刁钻又任性。等红灯的间隙,她给陆河打去语音电话,响一声又赶忙挂断。不合适不合适,静芳奶奶肯定是去法院了,可自己与陆河并未熟到是随时可以打电话的关系,又或者说,他俩根本就没有建立任何一种关系。
绿灯亮起,宗念迅速起步。
土地公弥勒佛观音菩萨求个遍,谢天谢地,宗念在法院门口看到正与保安纠缠的静芳奶奶。
她一脚油顶到正门口,一个健步冲到奶奶身边,揽过对方的肩膀就开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人至中年的保安如同见到救星,“姑娘啊,快把你家奶奶弄走吧,别来闹了。我们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真出个好歹,我们担不起责任啊。”
“我不难为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把小陆叫出来。”静芳奶奶理直气壮,“你让我进去,我就找他。”
“跟您说了嘛,陆法官不在,出差了,一早就走了。”
“骗谁呢!一帮人啊,合起伙来骗我一个老太婆,今天我还就不走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保安急得摘了帽子,甩手抹一把汗,又重新把帽子歪歪扭扭带回去,再次朝向宗念,“孩子你快带人走吧,一会儿看热闹的又围上来了。有事可以通过法律解决对不对?法律它总不会骗人吧。”
未等宗念说话,静芳奶奶扯着嗓子大吼,“就你们法官骗人!天打雷劈,你们没良心遭天谴!”
“您够了!”宗念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然而在随后两秒的安静里,理智及时雨般找上来真把人吓出病那就凉凉了,于是语气迅速柔软,“奶奶,做事咱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我不说找律师问问么,我问了,情况都跟律师说了。”
事有轻重缓急,扯谎总比闹事强。
静芳奶奶看着她,像有无尽期待似的,几颗洁白的假门牙露出来抵在下嘴唇上,那样子让宗念有瞬间的难过。
站在面前的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尖酸、刻薄、口无遮拦、无理取闹,可她的身躯太矮小了,那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凋零枯萎的矮小。她被人骗了,可欺骗她的人不是法律,不是判决,不是法官,是与她相伴近三十年,是她自以为靠得住可以托付所剩无几余生的那个“无私”的父亲、“自私”的伴侣。
然而宗念没办法,为止住可以预见的风险,她要再骗她一次。
“律师说……说这案子挺复杂的,我回去对照判决书慢慢跟您讲。”
“那走。”静芳奶奶拉过宗念的手,“走,囡囡,回去说。”
她们身后的保安这才正正帽子,许愿似的自语一句“可千万别来了”。
将人连哄带骗送回晚风,魏玲玲见状赶忙接手,“静芳奶奶,该吃饭了。今天全师傅做了海带排骨汤,炖了三个小时呢。海带补钙,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差这一会。”说罢对宗念使个眼色,搀着人就往餐厅去。
此时的宗念只想就地瘫倒,做个永久废柴。
太累了,脚累、头累、心更累。再这么下去,她不用接管这地方,英年就得住进去了。
回家洗了个澡,又将行李箱清空,东西一一摆放进房间,准备给宗一轩打电话问问父亲情况时,这才看到来自陆河的未接来电。宗念想了想去一条消息,“没事,打错了。”
等上一会儿,新消息进入,来信息的却是玲姐准备睡了。这一通折腾也累得不行。
宗念知道对方说得是静芳奶奶,发去一个“感恩”的表情包。
然而好事不过三秒,小川发来一段视频,“念姐,你快看看吧,出事了。”
视频里的主角是静芳奶奶和陆河老太太第一次去法院闹的情形。看视角是路人拍摄,有晃动,未剪辑,包括宗念最后那段激情演说都录了进去,从争执开始到散场结束,持续六分半钟。
视频点击量破万,评论过千。
宗念翻看评论区,几乎是压倒性站在静芳奶奶一边。大众是有打抱不平的正义心态的,一位公职人员,一位手无寸铁的老人,前者自然被划分到强者与权力的一方,而后者则代表着贫弱与无辜。我们希望铲除世道的恶,扶助人间的弱,可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看到那般浅薄,我们是不是也应去听一些解释?
宗念说那句“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不知被谁敲下,顶到评论区最上方,点赞数好几千。然而这句被写入《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堪称国际协议中最为响亮、最为美好的话语,出现在这里却显得有些荒谬。
对陆河的语言暴力一条又一条,“哪里来的傻逼法官”,“岁数不大,走后门进去的吧”,“我举报,有关部门快查他”,“当地小伙伴快把他揪出来吧,留着过年啊”。宗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团乱。
小川来消息,“应该是今天有人发了静芳奶奶去法院的视频,接着有人就发了这一条说是同一个人去过好几次了,视频被一个粉丝挺多的博主转发,一下就爆了。”
“能不能联系平台撤一下?”宗念不太懂这些,平时最多刷刷别人打鼓的视频,她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念姐,咱要借这波做宣传是不是太缺德了?”
“对,缺德。”
小川发来一个呲牙的表情包,“果然没有看错你,跟康叔一样有底线。”最后一条,“我问问朋友,看有没有懂怎么弄的。”
宗念放下手机,使劲搓了搓脸。
她捅了娄子,一个大娄子。按她的互联网经验,一桩社会新闻进展到这种程度,下一步就是对当事人的全面人肉。这件事若处理不妥,她不敢想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陆河会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她打开与陆河的聊天框,记录里还是那句“没事,打错了”。宗念输入又删除,几番下来还是试探性发去一条,“有事,没打错。”
她不知道他此刻人在哪里,是否方便,又能否抽出精力去应对这场无妄之灾。
陆河很快回复,“怎么了?”
宗念心一横,直接将视频转发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两个人脑子总好过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就像进入睡眠状态,无一丝响动。在此期间宗念在房间里踱步几轮,坐下又站起,约莫过去半小时,陆河问,“通个电话?”
她猜他用这半小时看了评论区,刷到了相关视频,透彻地理解了眼下状况。
“喂?”信号接通,宗念发出一个沉闷地音节。
“这几天的事,全是第一次。”对方这样开头,带些自嘲的、玩笑的意味。
“你红了。”宗念顺着话说,她希望至少此刻他能轻松一些。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或许是苦笑的笑,他说“我这叫黑红。”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