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各组都走散了,工作群里也开始进各种消息。魏玲玲说东区在敲大鼓很吵,有奶奶心脏不舒服歇半天才缓过来,不要往这边走;小川说让小满赶紧送个轮椅到某处,有人腰疼得走不动,另外的人结伴走了;陆河说有个奶奶围巾好像落在刚才买东西的摊位,老太太执意要自己去找。这头还没忙活完,玲姐电话直接打过来,“小念啊,你看到小轩没有?我刚才碰到他那组闫春爷爷,非闹着要先回去,说自己去叫出租。我这里往前走了,你赶紧联系一下。”

宗念听罢赶忙给弟弟打电话,一直是通话中状态。于是气得发微信大骂,“臭小子,你组里丢人了!”

此时的宗一轩也是一肚子气。

就在一刻钟前,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吵了一架。原因说起来好笑,淑云奶奶看中一款朱砂手串,每路过有类似款的门店都要停下问价还价,到第五家店依旧还价无果,店主若有似无的“一口价,爱买不买”的态度刺激了她,两人僵持时,闫春爷爷看不过去,便厉声数落淑云奶奶,“耳朵聋啦?听不到人家老板说不讲价啦?每个都问每个都问,叽糟的很。”“我要买东西,我买他卖,我问几句价格怎么啦?要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吴淑云你搞搞清楚,是我们都在这里陪你走陪你买。”“我要你陪了吗?烂脾气这个看不惯那个瞧不上,怪不得你女儿都不来看你!”“她不来看她也给我住单人间。你有个好儿子,给你住四人间,来一次要一次钱!”“伊格个人,板板六十四,活该!”

板板六十四是本地方言,指一个人顽固不化,不懂变通。

战火眼看烧起,宗一轩和同组的人赶忙将两人劝住。闫春爷爷一甩手就往相反方向走,“我回去!我不和这泼妇同路。”

宗一轩安慰奶奶们几句,慌忙追上来,谁知好巧不巧,半路遇熟人了。

那是他的同学文希羽,先前在校友聚会上见过两面。留过微信,聊了三回天对方就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吓得宗一轩总躲着她。

“真是你啊宗一轩!”希羽姑娘笑意盈盈,像捡着宝一般拽住他胳膊不放,“诶,你说这算不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想今天来这儿没准能碰见你……”

“算算算。”宗一轩一边张望一边扒开对方的手,“我有事啊,先走了。”

“别啊!这也太巧了,你自己来的吗……”

“我真有事,回头说吧。”

“你住红湖对不?哪天回北京?”

“文希羽,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宗一轩音量提高,再往前看,人头攒动,闫春爷爷没了踪迹。他心猛地一沉,“坏菜。”

这老头本就堵着气,路上要真出点什么意外,十个他也交待不了。

文希羽瞧着他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点起脚尖朝前望望,“你找人?”

宗一轩迅速整理思绪,“刚才卖朱砂串那里吵架看见没有?”

姑娘点头。

“找那个爷爷,叫闫春。带白色鸭舌帽,黑……黑蓝格子衬衣。”宗一轩说着拨通对方的电话,“接。”

文希羽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懵着按下绿色通话按钮。

“我往左,你往右,随时电话说。”宗一轩说完便走,经过身边时轻微地撞了她一下,然而没有停下亦没有道歉,文希羽愣了几秒,而后按照指示开始找人。

原本九点大巴下车处集合,至九点半人才陆陆续续赶到,但仍差宗一轩和闫春爷爷。司机不满连连说好的时间怎么回事,明天还要出早车,我也要回去休息的。

车里有人歪头闭目养神,有人催促抱怨,宗念还在尝试打弟弟的电话,这下可好,直接关机。她板着脸下车,心神不宁。

陆河见状,也下了车站到她身边,“不然你带大家先回去,我留这里,随时电话。”

宗念再度看看时间,眼下这是最好方案。正要上车同司机讲,远远看到三个人往这边走,她一眼认出最右边的是宗一轩。

谢天谢地。

待三人走近,脸生的姑娘却似陆河熟人,犹豫着叫出口,“陆哥?”

陆河愣了下,过两秒才有反应,“小文?先上车吧。”

人满,哦不,应该说多出一个文希羽她要回市区,与大家同路。车起步,文希羽坐在这辆几乎全是陌生面孔的大巴车里,不知怎的,感觉氛围有些压抑。

果然,前排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生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宗一轩就是一通数落,“你怎么回事?电话打不通,人找不到,有你这么干活的吗?”

“手机没电了。”宗一轩装作无所谓回一句。其实他能想象到大姐的担心,在找人时某个瞬间想到最坏的情况同样一身冷汗,可他也窝着一股火,越恼火就越容易顶着干。

“没电?”宗念气得像小时候那样上手揪他耳朵,“宗一轩,你手机怎么没电的心里没数?这时候瞎打什么电话?轻重没概念吗?”

“行了,都安全回来了。”陆河轻轻拍拍宗念的手臂示意她放下,见被训斥的人脸色惨白,默默递瓶水过去。

“其实这件事……”文希羽挺直腰板刚要插话,被宗一轩瞪回去。她鼓着嘴,有些窝火地软下腰身,宗一轩开了瓶盖,一言不发将水塞到她手里。

后排座位传来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淑云奶奶与闫春爷爷从迟到又说回买朱砂串,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各自拉拢起战线。宗念本就在气头上,这下一把火猛地点燃,她站起来,朝后面大吼一声,“行了,吵什么吵!”

车内瞬时鸦雀无声。

坐旁边陆河怕她站不稳,双手呈环状虚护住人。

“来之前怎么保证的?看好东西,遵守时间,有事情报备。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话的!”宗念说完便有些尴尬,因为所有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她忽而觉得自己像动画片里邪恶霸道的幼儿园老师,此刻正作威作福训斥一帮无辜孩童。可高度已经起到这儿,怎么办,一时下不来了。

大约两秒或三秒,她重新开口:

“以后再这样了,不组织了。”

撂下一句轻飘飘的结束语,她局促地赶忙坐回椅子上,大义凛然目视前方。

过一会儿,后排才重新出现说话声,好像是某个奶奶在分发带来的饼干。

“小念,没事的呀,我们都挺开心的。”隔着过道坐的爱兰奶奶这时拍拍宗念的手,转过头与旁边的老伴说道,“孩子担心了。”

南方爷爷便也劝,“不担心。你就算漏掉我们一个,谁还不会打电话,能回来。”

“是啊是啊,吓坏了。”离得近的、听到这番话的老人们纷纷应和。

宗念鼻子发酸,身体却像只惊魂未定的鸵鸟,紧紧缩着,不敢抬头。

宗一轩拍拍她的肩膀,宗念转身,他便侧侧身子让出谈话空间。

是坐在后面一排的静芳奶奶要与她讲话。

老太太双手扳着前排的座位,脖子伸得老长,唯恐她听不到似的,“小念,我回来还跟陆法官说呢,不上诉了,花那钱不如逛逛夜市买点好吃的,不值当。你这一回把奶奶开通了,知道吧?”

宗念这下真要落泪了,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安慰怎么后劲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