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1)

“嗯?”陆河等上一会不见下文,扭头看母亲一眼,笑,“怎么啦?”

“你心里怪我吧?小时候让你受了委屈,明明可以,却也没给你创造多有利的环境。”或许难得有与儿子说知心话的机会,又或许最近发生种种让人诸多感慨,薛慧忆起往事,淡淡诉说起来,“跟你爸分开后,其实他找过我好几次。想见你,给你买了东西,想给你报好老师的补习班,我心里怨他,更怕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一样都不接受。我就一个要求,一刀两断,否则这辈子别想见孩子。”

车开进小区,直到楼下,陆河熄了火。

薛慧抬头往楼上瞧一眼,“你小姨那时候跟我生气,说我脾气大见识短。她说陆长友提出的那些最终结果是为孩子好,他是当爹的,就该让他花钱,该让他给陆河安排。现在想想,其实我挺后悔的。如果当时你有更好的条件,更多资源,现而今过得一定比现在好。我的一念之差,造成的结果不可逆。”

“妈,您觉得什么是比现在好?”

“远的不提,考个更好的大学,就算最后还学法律,也不会在区法院。”

陆河抿嘴一笑。

“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说这些没用。”

“可能我和您对好的认识不一样吧。”陆河背靠座椅,手懒散地搭在方向盘上,“有光鲜职位,开好车住大房子,是挺不错的。但我总觉得生活好的终极标准应该是……心里不空。等至七老八十,头衔、车、房子都没用了,连钱都没用了,回望这辈子,还算健康,遗憾不多,心里是满的,那才算生活好。”

薛慧沉思,久久回一句,“也是。”

“妈,您现在……心里空吗?”

“这怎么说。”薛慧不在自地拢拢头发,“一下还把我问住了。”

细数近六十载的人生,她做过太多后悔的决定。后悔年轻时没有好好读书,后悔冲动之下嫁给陆长友,后悔在婚姻破碎时给孩子带来的伤害,后悔没有接受前夫的补偿,后悔在岗时安然度日没有向馆长的位置冲一把,后悔在房价涨起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勒紧裤腰带博上一博。可很多事又让她知足,独自培养出一个被许多人夸赞算得上优秀的孩子,三十多年扎根图书馆同事眼中的好大姐好主任,拿一份稳定的体面的足以支撑生活的退休金,双亲健在姊妹和睦凡事有商有量彼此依靠。大半生就这样过来了,有过歇斯底里、有过磕磕绊绊、也有过情不自禁的欢愉。薛慧只是从未停下来想过,怎么才算空,怎么又叫满。

她的孩子与她已然不同,有新的标准,新的思索,新的意识。

都是新的。

薛慧下车,刚关上门又敲开窗户,“等你忙过这阵,带小念来家里吃个饭。外公外婆还有小姨都见见,他们也盼着见呢。”

陆河笑着应允,“好。我回头问问她意思。”

第五十八章 “没有你我变不成这样”

早晨六点半,宗念正准备去食堂看到在小院里静坐的卢贵书。老人双眼微闭,手肘撑在桌上,拳头握起一下下轻碰额头。宗念走过去打招呼,见老人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亦有些苍白,心下担忧,“昨晚没睡好?”

“睡不踏实。”卢贵书见到她,呈现出一种试图催促又觉得给他人添麻烦的难为情,“小念啊,你吃完饭咱们就走吧。”

“爷爷,要不您别去了。”宗念怕他身体受不住,宽慰道,“在家里等着一样的,有消息给您打电话。”

卢贵书连连摆手,“要去的。”

“行,那等我一下。”宗念快步前往食堂寻找父亲,特意交待不时查看公众号评论和后台消息昨晚回来,她连夜写下寻人启事发在晚风公众号上,又给本地几个知名生活号留言请求帮忙转载,找人如大海捞针,借助媒体力量许会有所帮助。见女儿就要走,宗文康用纸巾卷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她手里,“路上吃,慢点开车。”

再经小院叫上卢贵书,两人马不停蹄去往南湖生态区。

路上等红灯的间隙,宗念赶忙拿出包子塞几口。昨晚就没来得及吃饭,她此刻饥肠辘辘。纸巾粘到发面上,撕都撕不下来,一边想她这爹可真是个大老粗,一边又要时刻瞄着交通灯变化。卢贵书注意到这一点,有些生涩地提问,“囡囡,我来弄吧。”

“啊?”宗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手是干净的。”卢贵书似怕被嫌弃,将掌心摊开证明。

“哎呀。”宗念这才晓他意思,也知对方误会,于是将包子递过去,“那麻烦您啦。”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起步。

“是我麻烦你们。”卢贵书细细摘掉包子外层粘的纸巾残留,头也不抬说道,“人自己走丢,是我没看住。于理这不是你们的义务,于情是你们好心帮助,我知道。”

出发之前,考虑到荷香奶奶的特殊情况,宗念专门与卢贵书父子沟通过。卢贵书觉得还是应带人出门散散心,一来集体活动大家一起热闹,二来住进养老院整日闷着,与从前在农村老家走街串巷哪里都可聊闲天的生活大相径庭,他担心大姐不适应。也正因此,卢岐山表明自己会过来,一定看好大姑。

“奶奶之前一直自己住?”宗念问。

“是,岐山提过接她过来跟我们住,她不愿意,说高楼住着不自在。”怕纸巾再粘上,卢贵书将包子小心捧着,“老家院子大,种些菜养几只鸡,每天悠悠转转有事情做。她觉得充实吧。”

“奶奶现在这个情况,确实不适合自己生活。”

“去年年初开始就总忘东西,人老了嘛,记忆力变差是正常现象,谁都没在意。有次小悦回去吃饭,菜炒得咸到无法下咽,问放了几遍盐,自己也不肯定,说记得就放了一次。岐山那时候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生了病。”卢贵书叹气,“嘴硬,医生的话都不信,非讲自己没毛病。好说歹说才同意住养老院,现在看,状况变得更差了。”

“您陪着住进来,也很多地方不适应吧?”

其实卢贵书没有必要搬来晚风。他身体硬朗康健,无需额外护理照料;名下有一处房产也有退休金,经济上还算充裕;儿子孝顺,有时间更有意愿去履行赡养义务;再加之他喜读书写字的生活习惯,显然住家里更自如。

“我父母走得早,家里姐弟三个,小弟从小体弱,十四岁就没了。大姐一人养家,供我读书,给小弟看病,她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卢贵书扭头看向窗外,“是我对不起她,我欠她的。”

而今的陪伴,是亏欠,是偿还。

至目的地,两人先一同前往管理处。一夜寻找,一无所获,这里的人告知卢岐山父女借助巡逻车目前正在塔楼一代。他们已将老人照片发给园区内工作人员,包括保安、保洁、商户、展馆、观光车与观光船等,今日会格外关注。警察昨日拷走各个出口的监控视频,从下午五点到闭园,老人可能任意时间从任何一个出口出去,数据量大,筛查复杂,可一旦确定,范围便也划定了。同时协调过周边医院救助站,多部门协作。卢贵书着实帮不上太多忙,可干等自会更急躁,宗念便提议以最后捕捉到画面的喷泉为中心,问一问沿途商店与摊主,荷香奶奶身上应有少量现金,或许买过东西。

一切都似昨日重现。广播循环播放寻人通知,手机则一直安静。找人有黄金 72 小时,而走失后的 24 小时则最为关键。至下午两点传来消息,警方采用人脸识别系统比对完各个出口的监控,确定人没有出景区。

那意味着范围缩小,可同时暗示着出意外的可能性增加。

得到消息后,大家短暂在管理处外面碰了个面。卢悦买来简餐和水分给众人,递给薛慧时特意说一句,“阿姨,辛苦了”。互相分享信息,直至此刻景区内并未发现有人落水,然而南湖生态区湖连着湖,再远些相连护城河,那一带不属景区也不设置常规出口。平日会有附近住户偷偷溜进来贩售自家的农产品,荷香奶奶既然会跟着他人的电动车入园,虽然可能性极低,也保不准再随人走向偏远区域,目前警方正在排查那一带可疑人员,卢悦与父亲决定下午开车去跑一圈。塔楼一片树丛密地势高,又因设置佛堂人流量最为密集,搜寻难度最大。荷香奶奶家里供佛,保不准就到了那儿。警方已启动无人机搜索,昨夜将边角都找过了,上午又去寻了半日,这里依旧是重点排查区域,薛慧说自己吃完饭就还去那边。景区内的每一个卫生间都找过,可以排除;展馆找过,可以排除;观光船与湖区的脚踏船,几家船商都问过,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位驼背的老人,亦可排除。似乎哪里都找过了,又似乎还有被所有人都遗忘的角落。

真无力啊。

卢贵书这时忽而说道,“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别忙活了。”

“爷爷!”“爸!”卢悦与卢岐山听到这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卢岐山沉着一张脸看向父亲,“您琢磨什么呢,净说胡话。”

卢贵书不语,末了摆摆手起身,“我进去歇一会。”

他已七十五岁,体力精力远不如年轻人,轻风拂过老人的衣裤,布料薄,紧紧贴在身上,干而瘪的躯体像随时都会倒下。

卢岐山与薛慧先行离开继续搜寻,宗念与卢悦收拾食物残渣,两人并肩往不远处的垃圾桶去。

“我爷爷和姑奶其实经常吵架。”卢悦忽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