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偏身问她:“现在痊愈了吗?”
苏月因碍于脸上起了红疹,狼狈模样不敢让太后看见,立刻闭上了眼,“没有、没有,头晕头疼。”
皇帝也?不揭穿她,调转视线望向床榻一角的包袱。她出逃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虽说翻人包袱不太好,但又架不住好奇,便悄悄伸手扯了下。
可惜头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些微露出一角,只是看不真切,索性寻了个由头正色问她:“梨园可有人趁机让你往外带信件?朝中正严查官商勾结,朕看你畏畏缩缩,不免有些怀疑你啊。”
说起官商勾结,苏月势必要撇清的,谁让她家就是“商”呢。
她说绝没有,“陛下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皇帝表示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行了。”
然后俯仰无愧地解开了她的包袱,打眼一看,只有两件斗篷,其中一件还是他赏的。这下就算想寻她的不自在,也?拉不下这个?脸了,心里有些高兴,但要尽力按捺住,淡声道:“在梨园呆了大?半年,一点家当都不曾积攒下,那些下帖子邀你们的勋贵府邸竟这么?小气,不给赏银吗?”
苏月说不是,“钱财乃是身外物嘛,我已经要死了,还在乎那个?做什么?。我最看重的无非是这两件斗篷,一件是我阿娘珍爱的,另一件是御赐,不管到哪里我都得带着,这是感念母亲的疼爱,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
话说得自然极尽周全,总不能说那件黑狐斗篷是不便送给颜在,不得已才?带上的。而皇帝听了,心里是熨帖的,独独把他送的东西随身携带,说明这人还算懂得尺长寸短,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木讷。
所以原本可能会?加诸于她身上的刁难,决定中途撤销,太医不必召见了,黄连汤也?不必预备了。
站起身,皇帝悠闲地在殿内转了两圈,“什么?时候疹子退了,就什么?时候去?拜见太后吧。到时要不要朕陪你一起去??太后要是向你撒气,朕说不定还能保你。”
苏月忙说不用,既然想争取有朝一日?回家,就不能同皇帝产生太多联系。她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在梨园的时候能做好乐师,在安福殿也?能做好宫女。
只是有个?请求,她硬着头皮央告皇帝,“陛下,我阿爹回姑苏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皇帝扭身瞥她,“你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难道要让令尊入宫?”
关于这个?问题,苏月绝对能屈能伸,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陛下您看,卑下好了。”
皇帝一哂,“亏你躺着和朕说了半天话,朕这皇帝,对你也?算是够仁慈了,否则你这样的人,早就送到北市车裂去?了。”
说起车裂,不由让人心口发紧,苏月来上都短短半年,有一次上大?军府上赴尝禘①典礼时经过北市,恰好遇上有人正行车裂之刑。那时人声鼎沸,街头巷尾全是赶去?观刑的百姓,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据说受刑的是通敌的将领,被下属告发了,押送上都明正典刑。
“不过这车裂之刑,还是有些残忍啊。”苏月道,“将来陛下会?取消这种刑罚吧?”
皇帝不以为意,“乱世当用重典,娘子何故觉得朕会?取消这种刑罚?”
“陛下不也?说了吗,乱世才?用重典。大?梁社稷日?趋稳定,不再是乱世了,禁用酷刑是早晚的事。”她说罢,复又追加了句,“陛下毕竟是心软的陛下,我一早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皇帝身心舒畅,只是她不懂得,他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显得仁慈无害。
“你的谏言,朕会?让御史记下,稍加斟酌后再实行。”
这算是在为她积攒好声望,治理?国家也?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果这白脸能安抚君王,让国家向好,那么?出身问题就不是问题,反而会?被很?多人视为救命稻草。
苏月听说她的话会?被御史记录,很?有些意外,“卑下也?能提谏言?我以为只有当官了才?有说话的资格。”
皇帝一哼,乜着她道:“你没当官,话也?没少说。你在朕身边,任何一句良言都是谏言,都可以被记录在册,成?为你的功德。不过朕对你也?有个?建议,等见了你父亲,可以据实提一提朕,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对你怎么?样,这阵子有没有受朕欺压等等。”
苏月连连应是,“陛下放心,只要见了家君,卑下一定据实向家君回禀,并且捶胸顿足懊悔一番,当初不该拒绝这门亲事。”
如此甚好,皇帝垂下眼,轻拂了下衣襟上的褶皱,“朕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父亲要回姑苏,下次相见怕得隔上一阵子,不让你们父女话别,你会?怨怪朕。这样吧,让国用带你出宫,约个?地方请你父亲出来会?面,你看怎么?样?”
苏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都依陛下的意思办。”
皇帝算了算时间?,“那就明日?吧。明日?是黄道吉日?,宜会?见亲友。”说完负着手踱出去?了。
苏月带笑目送他,等他走远,才?抬手搓了搓僵硬的脸。
功败垂成?,她到这时才?敢灰心地长叹出声。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自己这会?儿已经同阿爹团聚,登上回乡的船了。可谁知命运如此不公?,万般筹谋轻而易举就被他打破了,如今乐师变宫人,谈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怕阿爹担心,也?只有往好处说了。
于是焦急中迎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殿门前等候,等到将近巳时才?见国用从?外面进来。
国用连连作揖,“让娘子久等了。陛下方散朝,我那头得伺候停当了,才?好来接娘子。”边说边比手,“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娘子随我来。昨日?已然派人出去?拜访了令尊,约好了会?见的地点,回头娘子见了令尊好生道别,别留遗憾。”
这话说的,仿佛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过也?是,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向阿爹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遗言。
国用见她闷声不吭,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对安排有什么?异议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感慨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国用表示明白她的心情,但依旧坚定地带她一路向北,穿过陶光园,抵达了玄武门。
苏月惊诧,“从?哪儿出宫?走青龙直道吗?”
国用说:“东西?南门是王公?大?臣出入专用的,宫中的人要出去?,都得走青龙直道,这是规矩。”
当然规矩原本可以很?灵活,但陛下发了令,指定辜娘子必须徒步穿过圆璧城,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班领,当然得依陛下的命令行事。
“请吧。”国用虾着腰道,“娘子对这条路最为熟悉,走了不下几十回了。”
苏月心道确实熟悉,但梨园乐工排演都在青龙直道两旁,她这要是一走,脸不是没处搁了吗。昨天还要死要活,今天就神奇地痊愈了,装病的事实大?白于天下,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没计奈何,想见阿爹就得经得住锤炼,于是提裙迈进了门槛。
引路的国用还在开解她:“这不是太医院医术精湛吗,治好了娘子的顽疾,娘子不用想太多,自己自在就好。”
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自在呢,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这不比车裂她好多少。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穿过圆璧南门,便看见高高支起的行帐,乐工们在帐后吹拉弹唱,高高低低的弦乐声不住回荡。可发现她从?直道上经过,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眼睛都望向她,这世界,一瞬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以及颜在惊讶的呼喊:“苏月,你怎么?……大?安了……可喜可贺……”
苏月惨然向她发笑,“嗳,就……说好就好了,遇上了神医。”
不能逗留,也?没法解释更多,她很?快穿过直道,往龙光门上去?了。
呆怔了许久的太乐令终于瘫软下来,还好边上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