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爷捧着小宝的脸,老泪纵横,“小宝呀,爹不该打你,金家不行了,爹保不了你了,你快点走吧,金家就你一个独苗,不能绝了后呀。”

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湮灭了一般,毫无征兆的巨变让他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无法相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叫我走,我走去哪里?这是我家,我要去哪里?我不走!招财进宝,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说啊!”

招财只是含泪摇头,“少爷,没时间解释了,快跟我们走吧,留下来是要杀头的呀!”

小宝怒道:“你胡说八道!金家财大势大,谁敢杀我们的头!爹!娘!”

金夫人捡起布包挂到小宝肩上,不住地把他往门口推,“儿啊,李功祥着皇上密旨下江南,彻查富润商会走卖私盐、开采私矿一案,已在江南秘密驻扎了月余,蓄谋已久,就等着死证,那账本失窃,大势已去,如今他马上就要进城了,金家就要被抄家灭门了,你明不明白!你还这么年轻,娘不能看着你死,你快走吧,算爹和娘求你了,你快走吧!”

小宝一个踉跄栽在地上,招财进宝架起他手臂,小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开了他们的钳制,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亲人,却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什么……李功祥,富润商会?私盐?私矿?这是要杀头的呀……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呀……”

他只看到二老悲怆地扭过头去,小宝脑子嗡的一声,他推开门踉跄地走出去,往日热闹的金府此时空荡荡的,他甚至能听到人声逐渐远去,感觉到空气陡然变冷,他爹拄着柺杖走到他身后,哽咽道:“爹已经将府内人都遣散了,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小宝,爹对不起你,以后你不能当少爷了,你去苏家吧,苏家不会亏待你的,眼看天亮了,你快走吧。”

小宝转过身来,眼泪顺着脸颊奔涌,眼神一片空洞,“爹,是……怀恩抢走那账本的?”

金老爷点点头。

“这都是……计划好的?”

“都是计划好的,早在……哎,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从密道离开,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走。”

“什么?”

小宝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魂魄一般,“我不走,我闯的祸,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和娘了,咱们是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

金老爷狠狠刮了他一耳光,“你这时候胡闹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少爷,由得你任性!招财进宝,带他走!”

小宝往后退去,大吼道:“我不走!我不走!”

金老爷吼道:“招财进宝!”

两人瞬间出现在小宝身侧,招财点了他穴道,进宝把人抗到肩上就要往住院跑。

天刚微亮,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亮的火把将萧条的金府一下子照得明如白昼,穿着朝服的兵土从正门方向鱼贯涌入。

金夫人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招财进宝也傻了眼,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要背一个人走,根本就不可能。进宝忙解开小宝的穴道,拉着他就往主院跑,只要到了主院,进了密道,还是有望逃出去的。小宝却挥开了进宝的手,推了他们一把道:“你们快走吧,带着我你们跑不掉的。”

进宝拽住小宝急道:“少爷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我全家的命都是金家给的,我……”

小宝跟他推搡不已,硬是不肯走,招财看着渐渐缩小的包围圈,一咬牙,拽住进宝道:“进宝我们走,否则都走不掉了,少爷,我们会回来救你的,等我们!”

进宝知道形势紧迫,和招财一个起跃蹿到了屋檐之上,回头大喊着:“少爷等我们!”

小宝看着他们与追击的人打成一片,但丝毫不恋战,很快便消失在自已的视线中。他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只觉天旋地转,视线一片灰败,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剥落崩塌了,他情愿怀恩临走那一下,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第9章 万骨寒针

李功祥为皇上亲派的御使,秘密下江南一事,朝中只有几位重臣知晓,金家能在朝廷关注富润商会并派遣李功祥之前就得到风声,已是非常不易,为了能避过灭顶之灾,散银无数做垂死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捞到一间干净舒适的囚室,精良的伙食和客气的对待,以及最后能一家三口待在一起。

小宝反常地不哭不闹,被扔进囚室后就闭着一双红肿疲惫的眼睛,躺在金夫人腿上,任金夫人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盯着灰秃的墙面,“爹,你讲讲吧,金家到底怎么回事,让我也死个明白。”而宗政……怀恩,若我今生还有机会见到你,也要问个明白,我金小宝可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否则我死不瞑目,上天入地,转世轮回,也要一直一直问下去。

金老爷长叹了口气,他费力地调整好气息,缓缓道来,“叫爹从何说起呢……富润商会,你从未听过,是因为本就是个地下商会,连金家在内,囊括江南财力极为雄厚的五大家,而这五大家,无一是世家,财富都是近几十年内积累起来的,在新皇初登基时开始暴富,靠的便是些铤而走险的营生,皇上平定外忧内患,四海升平时,我们便想洗刷干净做正当生意,但那时却已是骑虎难下。我们五家能凑到一块儿发这笔短命的财,就不得不提到江南织造府和当年的皇室内斗兄弟阋墙……”金老爷陷入了冗长的回忆,脸上透着一种绝境之处反而平静的苍茫,“当年的江南织造署织造……叫薛巍。”

“薛巍?”小宝讶道,薛巍不就是……

“没错,就是小雨的祖父,薛家的当家。”

小宝的心砰砰直跳,当年他爹表现的压根就不认识薛家,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

“薛巍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官拜工部侍郎,他的长女薛桐恩,你定然听过,当年被奉为江南第一美人,才色双修,远近闻名,后被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看中。皇上登基,薛桐恩成了贵妃,后宫佳丽三千,她独得皇宠。于是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府便交由薛巍监管,江南织造府主要负责皇宫绸缎绣品一类的督造和采买,这是肥得流油的差事,而且暗里为皇上密探四省情况,与皇上关系极为亲厚,若不是沾他女儿的光,断然轮不到他。后来,薛贵妃难产过世,皇上第一子胎死腹中,薛巍年事已高,又奉丧女之痛,自动辞去织造一职,回苏州颐养天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金家走到今日,与皇家和薛家当年的恩怨情仇密不可分。”

小宝心中惊诧不已。

“一切都源于薛桐恩这祸水红颜。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娘家亲族已经斗了半辈子,到他们这一朝势力都已成形,就愈演愈烈。薛巍当年本是二皇子一派的,那二皇子对薛桐恩情有独钟,并发豪言称若是他当了皇帝,薛桐恩定当母仪天下,不想宫廷盛宴上,这倾城绝色被大皇子一眼看中。后来皇位之争,二皇子败北,薛桐恩也只得顺应形势,进了后宫。二皇子财大势大,不久就在江湖上辟了一片天地,朝野中也有心腹暗棋无数,一直伺机东山再起。皇上登基后不久,薛贵妃就有了身孕,传闻薛贵妃早已与二皇子珠胎暗结,皇上暴怒,将她打入冷宫,皇后一直对薛贵妃怀恨在心,趁机将她害死,皇上得势,皇后的亲族居功至伟,在朝中地位撼无可撼,薛贵妃是白死。对外虽然宣称是难产而死,其实当时宫中很多人都知道,那孩子早已生了下来,而且被二皇子的死土带出了皇宫。薛贵妃一死,薛家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痛失爱女又仕途败落,薛巍顿时一蹶不振。但没过多久,二皇子找上了门来。”

小宝倒吸一口凉气,皇室干戈,当真残酷。

“薛巍本是二皇子的人,却因软弱贪婪,归顺了大皇子,但二皇子并未怪他,反而劝说他助自已东山再起,为他爱女报仇。薛巍初始是很犹豫的,虽然郁郁不得志,但皇帝顾念旧情,没为难他们,他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冒险,不想二皇子抱了个婴孩出来,那便是他与薛贵妃私通的产物,据闻得传了薛贵妃的天人之貌,而且还是个男孩儿,二皇子又表现得对薛贵妃一往情深,也就意味着若是二皇子一朝功成,这天下便是薛家的了。薛巍虽然没了实权,但在织造府乃至江南各路商圈,都有诸多人脉,不少人都受过他提拔恩惠,薛巍本人极为精明有手腕,又有二皇子提供的大量金银做敲门砖,很快就通过织造府的各种权势,为一些上不得明面却暴利的行当铺就了一条条暗道,又选了当时财力薄弱但势头较猛的几位商贵,以暴利诱之,同他一起经营,那便是我们五家。”

这段回忆对小宝来说,冲击太过强烈,他一直以为金家能够发达,靠的是时运、是手腕,他从未想过短短一二十年就能积累几代人都望尘莫及的庞大财富,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一夜暴富的感觉……实在太疯狂了,想停都停不下,你知道爹年轻时就是个粗野的山匪……”金老爷默默地看着他的妻儿,“一直被你外公看不起,直到你出生,情况才稍有好转,我一心想扬眉吐气,所以我那时是最不要命的,也是壮大得最快最猛的,何况当时有二皇子安插在朝廷和江湖上的势力为我们保驾护航,事情顺利得不可想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薛家和皇室的纠葛,一味利欲熏心……等到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已已经弄出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了,那时候才知道害怕。皇上年少有为,统定了内乱,抵抗蛮族也凯旋在即,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大刀阔斧地整顿,我们趁乱发了大财,朝廷知道也无暇理我们,但树大招风啊,皇上早晚要开始梳理天下,我们敛聚的财力刚好可以填补国库空虚,到时候必定是头号待宰的羔羊。于是我们开始拓展明面上的生意,想给自已洗白,可惜暗里的那些买卖牵扯过于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想退,根本不可能,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急了暗处的二皇子。期间断断续续,有意无意的,得知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有心串联起来,才幡然醒悟,我们……不过是二皇子急剧敛财的工具,为了给他的谋反大业提供庞大的财力。”

说到这儿,金老爷甚至呵呵笑了两声,小宝的心如同浸在雪水里,遍体生寒,“可笑我们还以为自已祖坟冒了青烟,能得到这么好的契机光宗耀祖,原来风光极盛十来年,不过是人家圈养的肉猪,长得越肥,离死期也不远了……”

金老爷脸色灰白,小宝有些担心地叫了声,“爹……”

顿了顿,金老爷续道:“后来朝廷终于注意到我们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努力打点,希望能把事情压下来,或者至少转移皇上的注意力,让我们多些转圜余地,可惜都是徒劳……一年多前我们就知道命数已尽,无论是皇上还是二皇子,都盯着我们这块大肥肉,时机一到就要下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于是我们开始转移财产,借着苏盟主的面子,礼亲王已经答应设法保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至少也能把你和小雨暗中送走。不想得到消息的时候,皇上已经秘密派遣李功祥为御使下江南,而这紧要关头,滇南却突发瘟疫,礼亲王分身乏术,我们决定自救的时候,没成想早就招了内贼进来,那要命的账本失窃,这不就是天要绝我们金家么……”

小宝嘴角颤动,最终心伤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计,怀恩就是有目的而来,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可笑他色令智昏,自作多情,还相信人家是当真对他有心,结果他蠢得把自已家都给卖了。

他甚至天真地安慰自已,哪怕怀恩真是图什么,他也一定给得起,没想到他要的是自已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的,他摒弃礼义廉耻百般讨好,他做小伏低甘愿,人家里里外外把他戏耍一通,达到目的了就甩手走人,落得他眼看就要家破人亡,像他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畜生也不会像他这样又蠢又贱,简直贱到骨子里了。

想着想着,小宝竟低低笑了几声,他现在太想把自已剁碎了喂狗,恨谁都不如恨自已!

金家二老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已的儿子,正要出声,突然幽暗肃静的囚室中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声,跟着就是一串慵懒而冷酷的笑声。

三人大骇,根本不知道附近何时多了个人。

从拐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步履悠闲却有力,长身阔步,气势极为凌厉肃杀,脸上却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金老爷的故事讲的不错,基本属实,只是不知有意无意,怎么凭空漏了些刺激的内容呢?”

小宝看清来人,头皮要炸开一般,恐惧瞬间侵袭了全身。

头束紫金冠,身着墨绿华服,腰间坠着长穗宫绦,别挂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翠,一眼望去就是身份至尊至贵之人,那闲适轻慢的笑容,总有几分刻意的风流,言笑间流露出傲慢又尊崇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