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翻开这本奏折时,池仪正在御前。

今日无雨,殿内格外安静。

温晏然一目十行扫过奏折上的字句,目光微凝。

这已经算是阳谋了。

市监不能阻拦对右丞的弹劾,自然也不能阻拦对左丞的弹劾,而且相比于张络来说,池仪的名声要好得多,她掌过禁军,如今又把市监牢牢掌控在手中,还奉旨在尚书台中参赞政事,确实隐隐有了些权倾朝野的势头。

世族那边,宋文述一朝致仕,朝中老臣所剩无几,内官就算不想扩张,整体势力也会随之上涨一截。

市监的实力如此膨胀,已经容不得他们不去与人相斗。

所以外朝那些人此前攻击张络,只是迷惑内官的手段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希望专揽朝权的天子能够意识到,她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皇帝自从登基以来,便一直揽权自专,在面对能威胁到她皇位的势力时,从来都不曾手下留情,依照外朝之人的推断,天子在知道那个“池相”的称呼后,或许会斥责上书之人,暂时安抚内官一派,也可能直接就趁机发难,震慑一下市监。

然而温晏然的举动却与他们的推断全然不同,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伏案批阅奏章。

今年南边雨水多,北边雨水又少,各地主官都递了折子到太康这边,温晏然一直忙到戌时中刻,才有内官过来请天子歇息。

直到此刻,那位池常侍仍留在殿内,。

温晏然站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然后向池仪微微颔首,示意她跟自己一道往宫苑行去。

夜风徐徐,苑内花影扶疏。

“‘池相’这个称呼,朕其实比他们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早。”

作为大臣,池仪知道自己此刻该立即向皇帝请罪,跪在地上自言惶恐,却又十分清楚,天子此刻根本不想听自己这样表态。

夜色笼住了这座城池,景物显得格外朦胧,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仿佛比白昼时更加亲近一些。

“国师曾言,朕能当五十年天子。”

――温惊梅如今已经不大去管朝中祭祀之事,不过天子是个颇为念旧的人,私下相谈时,用的还是旧日称谓。

池仪想了想,中肯道“陛下十三岁便登基,五十年后不过刚到花甲而已,国师此言,或许还说的少了。”

温晏然笑了一声,转过身,认真看向对方

“既然朕能当那么久的皇帝,那阿仪可以放心,最多二十年之内,朕一定叫你如愿以偿。”

身居高位那么多年,池仪曾见过许多因权势而改变之人,哪怕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在大权在握后,还能保持初心。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所有易变的人心里面,依旧有着如天上明月一样亘古不变的存在。

将那封描述池仪权势的奏折递到御案上的行为确实是阳谋,不过那些人并不明白,池仪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她勤奋、细致、有决断、同时也心怀远志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缘故。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1

看着天子面上的笑意,池仪也不自觉地笑了,她从君主的眼中看到了此刻的自己,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像少年时那样,以辅佐的姿态,神态安宁地侍立在温晏然身侧。

“仪、络初为宫人,及世祖冲年践祚,擢至左右,给事禁中,旋迁散骑常侍。为人皆忠以奉公,忧国忘私。昭明三十四年,以络为大理寺卿,三十六年,以仪为御史大夫,行宰相事。自任以来,四方刑狱渐平,朝野上下皆知天子察人之明。”

――《后周书?池仪张络列传》。

“世祖新设市监,以张络为右丞,阴察百官,朝野有密谋者,言语多泄于外。”

――《新周书?酷吏列传》。

“时世祖居桐台,暗与宫人谋,及践祚,仪、络二人即侍左右,特见亲爱。”

――《新周书?宦者列传》。

第182章

按照大周制度, 皇帝大婚时需要让相工――也就是一些以相术为生之人――来帮忙卜算一下双方是否契合,这个工作通常得由天桴宫来承担,具体到个人的话, 就是由当代国师负责。

奈何当今天子还没让温惊梅立刻离职,而是允许天桴宫那边慢慢培养继任者, 哪怕培养个几十年都无妨――毕竟比起中宫权势过大, 温晏然更加担忧关键岗位上出现人才缺口――所以朝中大臣一时间有些为难, 纵然旁的祭祀卜算事务, 国师能够亲力亲为, 但在这件事上头, 还是需要有所回避。

温晏然询问左右“国师当真不能自己占卜么?”

中书舍人“纵然陛下不介意,但国师到底年轻……”

温晏然“若是不能交给国师,又当交给何人?”

中书舍人闻言, 本想答话,临出口前又卡了一下――温惊梅是天下道官之首, 也就是说, 朝廷中所有从事类似工作的人, 都是他的学生跟下属,很难做到全方位的回避。

看见臣子不发一言, 温晏然笑了笑“实在不行,就由朕亲自来占卜就是。”

臣子们略有些犹豫, 然而仔细一想, 又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天子毕竟是天子,特殊的身份决定了她在国家大事上没法当真避开,去插手任何事情都不算逾越, 也没什么避忌, 不过为了帮天子更好地走完流程, 朝臣们到时候也得尽量找几个能言善道的道官在边上待命,以便皇帝不管卜出什么卦象,都能把结果联系到大吉大利上头。

温晏然一向极有行动力,在做出决定后,便开始折腾那一堆占卜的器具。

如今常用的占卜器具包括龟甲、蓍草、算筹等物,虽然大臣的意见是皇帝可以随便投掷,只要结果不是太离谱,他们都能帮忙圆谎,不过温晏然还是极有研究精神地开始学习各类器具的用法,为了以防万一,忠心耿耿的内官们还准备把国师本人请过来,配合天子演练。

去请人的乃是位高权重的池常侍“国师勿虑,今日真的是为了公事。”

温惊梅“……陛下之事,又有何事不能算是公事?”

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内官之一,池仪的机变只有在需要时才会出现,当下假做未曾听懂对方言下之意,一本正经道“陛下数日未见国师,心中惦记,国师忠君体国,必定能为陛下解忧。”

“……”

虽然能明白对方的意图,然而在面对皇帝的问题时,温惊梅从来都无法坚持立场,他到寝殿时,穿得依旧是道官的朝服,柔软的外袍上绣着祥云与白鹤的纹路,整个人也恍若一只合拢翅膀的素色鹤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