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1)

几乎同时,豫怀谨的剑也架到阿宿肩头,四面突然火光大盛,照彻黑夜的光亮底下,宫墙之上百名弓箭手齐齐冒头,院外亦传来整齐划一的列队前进之声。

局面急转而下,阿宿还没从豫怀谨逼到眼前的剑上回过神,已看见陆秋华带兵冲进来,他身后的人马纵横向前,少说也有数千人。

而他们这一群忽如瓮中之鳖,有的想逃走,被墙头射来的羽箭一记穿透眉心,轰然倒地。

原本的优势转瞬成颓态,阿宿这才猛然惊觉,她自进来以后,便没看见过埋伏在另外三个宫门的手下,只怕早已在入口的某一处便被降住了。她浑身的血凉个透,扭头看向远处的豫怀稷,几近咬碎牙齿:“你们,串通好的!豫怀稷!你设计我?”

听她挣扎怒吼,皇帝将剑移开,陆秋华即刻补上,与几个侍卫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这口气,莫非我记错了,难道不是你先设计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怀稷收剑入鞘,穿过对峙的人潮,在一脚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她。他面上没有端掉一窝逆贼的释然,依然同在宫外潜匿时一样沉冷。

他说:“你忘了,我带你离宫前,先去见的,是皇上。”

与阿宿以为的不同,豫怀稷从没在她给出的选项里摇摆,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摊牌。

世人皆赌徒,有人赌钱财,有人赌前程,而他赌的是豫怀谨的一点真心。

他至今都还会记起,几案上火头熄灭的锅子、冷到发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静悄悄的暖阁。

豫怀谨坐在高位,眼里空洞洞的,双掌不停磨搓膝盖骨,始终发不出半点回音。

见他这样,许多东西昭然若揭,但豫怀稷仍在逼他亲口说。

“臣来,是想听一句实话。”他眼光灼灼,掺带了兄长的威严,“不论实情为何,未来该如何破局,臣只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儿打哪儿。”

似没听到他的话,豫怀谨依旧双目失焦,面上浮出年少时才有的张皇无措。

突然间,豫怀谨产生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动,他想冲出去,去找陆万才,抓住其问一问:你不是说,朕身上沾的血已经洗干净了吗,那为什么,皇兄还是发现了?

但他仿佛动弹不了,只能浑浑噩噩的,听豫怀稷一句句地把话抛来。

“臣以为,臣同皇上之间,不应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该敞开说……一切之后,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来去,倘若容不下……”豫怀稷顿了顿,道,“臣今夜只身前来,把命拍在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尽管拿去。”

“朕不想!”

宛如梦中惊醒,豫怀谨蓦然一扬头,眼神死倔,犹似当年那不知圆滑,一根筋的小皇子。

终于,他张一张口,把多年来做过的决定、造的孽,同幼时汇报功课一样,搜肠刮肚地说给他的皇兄听。可他终归不再年幼,在做完一件事后,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酥酪,连闯祸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宫中蹭到一顿饭。

那时,但凡皇兄在,他万事不用慌。

豫怀稷是一个节点,是他的人生渐渐有光,缓慢转好的开始。

所以,他做过什么,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尽可不惧,但唯独他的三皇兄,他生怕显露一点破绽。但今夜皇兄问上门来,跟他说生死,谈嫌隙,从没有过的绝望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说着,冤杀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见过徐尚若的宫人,几乎一件没落。

“宫中本无八公主,姝贵妃在家乡怀她在先,入宫在后。”他轻微失神,“是父皇仗势强娶的,却在发现这些后,把她们母女一关十余年。”

一截红烛燃尽了,殿内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怀稷半张脸落进阴影中,他越过光秃的烛台望去窗外,指节微微屈起,点叩椅背:“皇上,除去这些,臣还有一事求解。”他转过脸,语气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与你有关?”

这句问话,早在他身处汶都时,就一梭子打进心里。先帝是见过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后根本避他不开,而当初先帝驾崩,再到立后册封,顺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怀稷不信神佛护体,只信事在人为。

他问得直接,赫然揭开那层遮羞布,豫怀谨先是掩唇轻咳,随后变为急剧干咳,忽而涌出的眼泪跟随滑落,沾湿盖在唇上的一侧手掌。他稍稍挪开手,垂目凝视脚下,苦着嗓子说:“父皇的药方子,我……划去一服药引。”

他不再自称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来的身份里去。

“你混账!”

豫怀稷霍地起身,他已然气得不轻,他可谓怼天怼地长到大的,连昭兮都被他打过手心,豫怀苏更不在话下,偏就这五弟,他从来没忍心碰一下。

但过去有多爱护,现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说句大不孝的,父皇身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顾不上君臣礼仪,豫怀稷放开骂,“他早被酒色掏空一半了,本也没多少年可供他祸祸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吗?”

豫怀谨眼膜充血,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来,走下高台,一步一个字,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父皇准备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她嫁到宫外去,嫁给副都统罗沛。”

豫怀稷愣住。他认识罗沛,罗沛是有点武艺才干,但他出名的不在这儿。他曾有过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虐打折磨,最终忍受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罗沛的原配,另外两房续弦都来自贫苦人家,他名声臭了,凡有点家底的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

去年,这浑球因在军中犯事,被豫怀稷斩杀示众。

“太妃心慈,应姝贵妃的请求去找过父皇,但没用,没有用,父皇仍执意如此。”

豫怀谨咬牙问:“连太妃的话都不管用,他还会听谁的?”

恍惚中,豫怀稷似乎可以穿过他们分别两地的那些年,望见一切尚未发生,站在源头踽踽独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远嫁,平时倚仗的皇兄也在万里开外,而太妃都无能为力的局势,豫怀苏还小他两岁,更是指望不上。

他是独自立在荒野中,无人可说,无力可借,只有靠他自己,去抵御将至的黑暗与猛兽。

他开始谋求先帝信任,一手伸到前朝,拉帮结派,扶植党羽,在先帝病重的几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剥去原来的一张皮,鲜血淋漓地长出新的爪牙。

豫怀谨已步到平地,他弯曲双膝,跪在他三皇兄面前。

这一幕,他已梦见许多回,他刚想说话,一口腥咸顺着喉间的奇痒一齐咳出来。

他全身贴伏在地,殿外响起清晰而急促的踏雪之声,来人没等通传,径直推门闯进。他稍微撑起身,看见徐尚若扔掉伞,在无垠雪地上向他飞奔。

她显然吓得不轻,慌乱中,她提起门边横架在木托上的剑,剑鞘都没去掉,便奋力抬高一点。她面向豫怀稷,止不住哭腔地喊:“你别过去!你不许过去!”

而豫怀稷没有动,风拂过他哀伤的眸子,他问向伏地的年轻君王,平柔温厚:“皇上,臣头回考查您的功课,问的是哪一篇,您可还记得?”

豫怀谨怔一怔,恍神半天,他还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