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今年的除夕是皇城近一纪以来最冷的一年,暴雪初停,但屋外仍风寒大作。

雪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为免太妃来去不便,豫怀稷便没在王府设宴,领上宋瑙去到浮屠寺。陆秋华稍晚也来了,他家老爷子去年告老还乡,带走一众家奴,抛下他回老家种地去了。眼见在帝都没什么亲人,就来老太妃这儿凑个热闹。

宋瑙还特意劝过豫怀稷,这大过年的,要收敛点脾气,别再有事没事挤对陆秋华了。

而豫怀稷前脚答应得爽快,后脚却在酒桌之上,一言不合就把人气出了新高度。

宋瑙步入院中,见陆秋华怒极而走,她适才在外头隐隐听到点什么,认为豫怀稷的言辞是多年如一日地损辣,不免拿出谴责的目光无声批斗他。

豫怀稷不以为意:“我已经很收敛了。”

“这叫收敛?”宋瑙一脸不信,“那放开要怎么说?”

他挑眉:“放狗屁。”

宋瑙倒吸口冷气:“你……你这是人话吗?”

“放开了谁还讲人话。”

他满口的理直气壮,可以说,宋瑙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无耻段位如此之高的人。

但陆秋华总算也学精一回,以迫害同僚、精神戕害为由,去老太妃那儿狠狠告了一状。最后是太妃出面,赶在开饭前将儿子修理一顿。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万物没入夜色之前,浮屠寺还处在节庆的气氛里。

挂春联,放爆竹,再到简单的素斋团圆饭,原本还该守岁的,但太妃年纪大了熬不住,就先回房去休息。陆秋华饭后小坐一会儿,到戌时也抽身离开。

山寺的除夕不比市井热闹持久,很快又回归到山林原始的清静中去。

太妃在房中誊写经书,廊上倏忽传来一串急促的小跑动静,才引得她抬一抬头,又听得外头小鸡啄米似的叩门声,她忙去开门,就见宋瑙斜抱一个画轴,泪眼汪汪地站在门外。

豫怀稷则徐徐跟过来,太妃瞪他:“你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宋瑙一听,似触到伤心处,眼泪决堤一样往下掉。

见状,太妃不由分说,抄起玄关的白瓷花瓶朝儿子砸去:“你是越活越倒退了,白天才招惹过秋华,现在又去闹媳妇,我这一天里头收到两回怨诉了,你能不能消停点?”

豫怀稷凌空一抓,接住瓷瓶,无奈地解释:“我真没做什么。”

太妃不听他的,将宋瑙领进屋,细细问她发生何事。

宋瑙揩去腮帮上的泪珠,抽搭着说:“母妃,夫君他、他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太妃听后一怔,本以为是豫怀稷没分寸,把媳妇欺负得太狠了,却没想过会是这事。她皱一皱眉:“不会吧,可是哪里有误会?”

宋瑙将画轴往前一送,继续哭诉:“这次上山来,我怕山中风大,劝王爷带几件外氅,方才在收拾的时候,我发现包袱里有一幅女子画像!”

“没准儿是陆秋华塞进来的。”豫怀稷推得干净,并诋毁道,“啧,你们别看这小子长了张无欲则刚的脸,可能私下爱好收罗发钗首饰、美人出浴图之类,他报复心又强,偷摸诬陷我也不是没可能的。”

太妃接来画轴,直往他的肩胛骨挥过去:“胡言乱语!”她恨恨摇头,“若不是你人高马大,还会点功夫,就凭你这张嘴,都不知道给人往死里打多少回了!”

太妃抽人的动作分外纯熟,因力道偏大,画卷的绳扣松开了,一端滚向地面。在展开一半的卷面上,她看见画中是个布衣女子,十来岁的模样,浑身上下没一件饰品,娟秀的面容上有一些少女独有的拘谨羞怯。

当画轴全部铺开,太妃前一刻的恼火瞬间凝住了,她紧盯女子的眉目一瞧再瞧。

晚来又落起无边大雪,呼啸的山风拍打着门框,在呜咽如诉的风雪里,太妃迟疑不决地问出一个名字:“皎和?”她似是有点迷惑,“你怎么有她的……”

可能时隔太久,太妃不能十分确信了,但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已经可以证明一些事。

太妃手抚纸张,放在烛火下反复打量,一时忘记追问画像的来源。

宋瑙双手攥在背后,骨节轻微颤抖。

一周以前,说起皎和的名号时,她还不会有多少知觉。

但今时不一样了,这是随时会引爆的火药,炸开激流之上的虚假平静。

恍惚间,豫怀稷探手过来,以身体作遮掩,与她扣住十指。

待太妃想到去问,豫怀稷用编好的理由搪塞她,坚称不知情,全推到前一拨房客身上。

太妃不见得会相信他,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安抚宋瑙,再叫僧人把画收起来,看有没有人回来寻失物。她送二人下山时,站在金漆佛像的正殿外,笑着与儿子说:“你也总算娶到合意的了,成家以后,日子过得还顺心吗?”

她停顿一下,又问:“没有遇到什么坎儿吧?”

豫怀稷低眸看太妃。不论过去多少岁月,她的眉目依然大气,但毕竟是只身走过一朝两代,能一力稳住六宫安宁,备受历任君主敬重的女人,她自有种后天修炼成的灵敏嗅觉。

也许在刚见到那张小像,她会一时糊涂,但她不会一直糊涂。

“顺。”豫怀稷笑一笑,“您儿媳这么乖,生起气来也软塌塌的,儿子能不顺吗?”

太妃侧头安静地看他一会儿,才抬起视线,叹息一声:“是啊。”她望向漫天雪舞,“那就……护好了。”

她平静地望远,忽然说道:“人生苦短,所能拥有的皆有限额,骨肉血亲,知己至交,错过一个少一个。”她眸中有点悲凉,“可一定要,护好咯。”

豫怀稷滞了一瞬。

他没有回话,只淡淡撤后一步远,弯腰弓背,向她深深一拜。

宋瑙收好包袱,远远从偏殿走过来,太妃目送他们离开山寺,直到人影被雪雾吞灭。

太妃想起有一年,豫怀稷在西北战场挨了毒箭,险些断去一条胳膊,但在往来信件里,他用左手回信,一笔一画,依旧稳重力匀。

信中写道:前线战事顺利,粮草补给充足,预计来年开春,即可凯旋。

她的大儿子,平日虽浑言浑语惯了,十分欠揍,但没逢大事,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远比他父皇要有担当,重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