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忘记,她此前在豫怀稷心中是挺愚钝的,这蓦地风向大变,总还有点一雪前耻的小激动。她手绞被面,脸微红,适时地谦虚着:“是有一些,但也没王爷说的那样聪明。”
豫怀稷忍笑,又把药勺递上前去:“那你说一说,今晚的事该怎么解?”
得意不出三秒,宋瑙刹那失去光彩,她艰难地咽下药汁,却也不敢装傻充愣,迟疑着说:“我记得,八公主是死于走水,身子在大火中灼伤,文亲王口中的焦尸可与这个有关?”
豫怀稷挑眉看她,微点下巴,又摇头,托住药盏的手淡淡比出一个“六”字。
宋瑙一点即懂,他的意思是:有关,但尸首有六趾,非八公主其人。
“我找来仵作验过尸身,死去至少六七年,她身上也有药物浸泡过的痕迹,是宫中才会用的,以保尸身不会快速腐败。她衣物也相对完整,原是小八落葬时穿的图纹式样,有些地方与皮肉粘连已深,没有脱换过的迹象。”
豫怀稷舀起一勺药:“大体都很吻合,除去那根异骨。”
要找一具年份相当的尸骸,再佯装成烧死的倒不难,但宫里自有一套处理遗骸的手法,难以仿照不说,其中几味药材也非一般人能够取得,光凭这点,想要如法炮制几近不可能。
而衣着无损,这方方面面叠加,基本排除掉是中途经人掘墓调包的。
宋瑙想明白后,皱眉轻喃:“她是在入殓前便替代了八公主,换上衣袍,用药草浸身,再以皇家规矩入棺落葬的。”
瞧她分心出神,豫怀稷拿勺沿点一点她的唇:“张嘴。”
宋瑙抿去药汁,听他说:“这些我本想等你缓够了,找个恰当时间再说,但老六口快,我就同你交个底。”他讲着正事,还不忘将药吹凉送来,“近来这阵妖风我姑且还能挡一挡,压住它不往别处刮,那仵作是自己人,该遮掩的都弄干净了,不会捅出去。”
换句话说,既然选择不去戳破,这具尸身大约仍然会以八公主的身份,葬回华阴坡。
豫怀稷见她听得细致,不时会停下来想一想,再凑近把勺子上的药吮干净。
一点药渣沾上她嘴角,豫怀稷抬手揩去:“会觉得我太凉薄吗?”
他动作亲昵,宋瑙本能地偏一偏头,却在这声轻问中愣住没动。
她似乎对于这种好好说着话,突然骂起自己来的行为感到迷惑。
“我明知小八尸骨存在问题,却装聋作哑,只顾着这事端能少一件是一件。”
“不是的。”
听他不断贬低自己,宋瑙莫名生起气来,彻底把头一偏,不肯喝他递来的药。
“且不论有人躲在暗处拿八公主的事做文章,对方的路数、用意,都还不太明晰。他们敢借皇后寿诞把尸首送回宫中,行事说猖狂也猖狂,但自墓穴被掘,皇上跟王爷肯定也派出不少人去探查,一直没能探到全貌,他们显然做好万全之策,说谨慎也谨慎。”
宋瑙细致分析,且略有些气鼓鼓地说:“谁晓得这些人还会做出什么,把他们查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换作从前,她为了少惹祸上身,这些话一定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口。但此刻,她看着豫怀稷,这个男人的出现,无疑是将她胆子往肥里养了些。
即便宋瑙心底适时冒出个声音,捶胸顿足地训斥她:宋瑟瑟,你当真是飘了。
可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往下讲。
“纵是八公主这一茬,不论生死,可以李代桃僵到这样精细的,这背后一定有前朝或宫中的人辅助,那牵扯得就深了。王爷是想维稳,又没撒手不管,暗查也是一种查法。”她越说越激昂,“在尚没弄清楚前贸然声张出去,便是把皇家颜面摔在地上碾几脚,又没有别的用处,傻子才往外捅呢!”
豫怀稷把她下巴扳正,将药喂过去,淡笑摇头:“你倒会替我说话。”
说来奇异,蓄积在心口的一团郁气居然缓缓散去了,看她这口喝完,青瓷药盏也见了底。
“好了,再熬下去该天亮了。”
搁置好药盏,夜近四更,豫怀稷替她放下床幔:“且好好睡一觉,我得空就来看你。”
宋瑙依言躺下,紧接侧过身去,霍地牵住他手:“王爷歇会儿再走。”
她料得豫怀稷一出宋府大门,必定连轴转地为这些事奔忙善后,往后几天恐怕连合眼的间隙都没有。她眼光炯炯,死死拉着:“就一会儿。”
宋瑙手软,指节细白,两只手都无法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
豫怀稷将她看上半晌,本欲踏出的步子收回来了。他坐在床沿,没安静多久,便遗憾摇头:“是该早些把你娶回府。”他思索着说,“否则多留一会儿,都像在无媒苟合。”
他半靠床榻,合眸轻笑:“更何况,由得你这一回回地动手动脚,我也把持不住。”
宋瑙差点儿要松开手了,指责的话已涌到舌尖:这到底是什么得寸进尺的虎狼之词!
但此人向来激不得,讲不准还有更无赖的话在后头,她一时忍住了没回嘴。
“瑟瑟。”
休憩须臾,豫怀稷忽而出声,他没睁眼,语气散漫闲适:“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瑟瑟是她小字,豫怀稷极少这么唤她。
宋瑙平躺榻上,向后仰脸,豫怀稷分明在闭目凝神,却像身上长了眼睛,正沉缓地注视她。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宋瑙应他道:“嗯,我反省了一下,大概是秋燥的缘故,近来的确有些色欲熏心了。”她承认错误,“我不是故意轻薄王爷的。”
她豁出去了,接着前头的几句调笑说下去,大有他说话不害臊,她可以更不害臊的气魄。
豫怀稷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摇一摇头:“说什么秋燥,什么反省的。”
他语调平和:“馋我的身子就直说。”
宋瑙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跟他比浑,无疑是以卵击石。
她一下子撒开手,绷不住似的拿被子将头脸蒙住。豫怀稷失去牵制,终于淡笑起身:“睡吧。”他俯身将被角掖进去些,“我煞气重,这段时间我们过从甚密,你沾了我的气息,邪祟不敢入你梦来。”
他招来廊上打盹的椿杏入内伺候,走出院落,宋沛行已在外恭候多时。
两人边闲谈着,边朝府门走去,豫怀稷状似无意地说起:“我今夜见到宋世子,是位清俊佳公子,你们宋氏虽然人丁单薄了些,但教出来的小辈倒一个赛一个地周正讨喜。”
“王爷谬赞。”宋沛行应道,“臣的兄长早年定居洛河,已经许多年没有往来,晏林是今日午后到的,样子变了好些,臣第一眼都没太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