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仰头凝望着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闪动。
“宁宁,你可知他是谁?”
“耿将军。”沈棠宁轻声道。
她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是谢瞻的恩师,曾经?名震西域四方,为?隆德帝立下汗马功劳,是这个大周帝国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却英年早逝忧愤而死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
此处,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当年耿忠慎被贬谪到辽东,仍然?拖着支离的病体训练将士,抵御东契和各异族夷狄,抚慰辽东百姓。
在他临死之?前,锦州城的百姓们感念耿将军生?前的庇护恩德,特意为?他建造了这座生?祠,以求耿将军能够长命百岁,
至今此处香火依旧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毕,谢瞻取下腰间佩带的弓弩,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弩上那?一笔一划镌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既是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传道授业的恩师,又是严厉悉心的父亲。”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从那?之?后,我?性情便愈发暴戾恣睢,满心满眼都是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念头,甚至一度因此置许多无辜的将士生?死不顾。对我?犯下的大错他曾从重严惩,狠狠抽了我?五十个鞭子,告诉我?这些无辜将士的父母亲人,如今亦成了无数个我?。”
“可那?时我?倨傲自负,被仇恨蒙蔽双目,不肯服从他的管教,他却从未因此看轻或就此放弃了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亲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战后便将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遗失者便当受罚。不止一弓一弩,对于一兵一卒,他都爱之?重之?,视若亲子。”
“当年陛下命他攻打东契的石堡城,东契举国之?力?抗争,他出兵后却不为?士卒立重赏,我?误以为?他是吝啬钱财,不愿出兵,担心他被朝中小人谗言构陷,曾去劝阻他。”
“谁知他却说他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愿为?这一城伤亡万千士卒,来换取官职与奖赏,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他果然?为?陛下猜忌,被宗缙与黄皓构陷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贬谪到辽东。”
“我?在乾清宫门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职换取他的官职,他却让人传话给我?,勿要?插手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牵累,大周的边境从今往后由谁来守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瞻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缙与黄皓,为?耿忠慎报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赤胆忠心,便能实现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没过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谢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年幼时,是孝懿皇后的温柔慈爱抚慰了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痛苦。
长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满心的戾气仇恨。
这是谢瞻第?一次将往事与心底的脆弱彻底剖开?在沈棠宁的面前。
他本以为?他会回忆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来,即使是年幼时极少冲他展颜的母亲,仿佛也?在记忆中鲜活如初,笑靥如花。
沈棠宁握住了他的手,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谢瞻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妻子。
沈棠宁倚入他的胸膛,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他。
她虽然?没有出声,不置一词,却令谢瞻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力?量与温暖。
谢瞻闭目,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回搂紧了他的妻子。
其实,他最对不起,亦是最感激的人,是他的妻子。
这三年来,他曾因一夕之?间跌入尘埃当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会重蹈耿忠慎的后尘,等死而已,是她的到来拯救了他。
为?了能让沈棠宁过上好的日子,为?了在她生?病之?时能有钱替她医治,他在心里咬牙坚持,拼命地活下去,竟然?真的坚持了三年。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就此意志消沉下去。
能娶她为?妻,得?她悦慕,他是何曾的之?幸。
甚至于,他早已不想再去追究当年皇孙的周岁宴上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迷药,或许是太子,又或许是梁王,都不再重要?了。
若是没有那?阴差阳错的一次肌肤之?亲,他永远都无法遇到沈棠宁,并非是他瞧不起沈棠宁,而是以他的出身和当年的性情,当真没有半分机会。
他只?恨自己当初错待了她,竟与她失去了那?么好本应珍惜的美好时光。
“宁宁,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
谢瞻厮磨着她的耳侧,喃喃低语。
沈棠宁脸颊和耳根处情不自禁地涌上红晕。
他突然?这样问,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待我?很好,阿瞻,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在回报你。”
“不,我?待你远远不够好。”
谢瞻吐出胸臆间一口气。
他的眼底也?由温柔转为?挣扎痛苦,半响,低声叹道:“宁宁,我?为?了等这一天?,已经?整整等了八年!”
“这一次,我?誓要?取黄皓性命,慰耿将军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他的语调却又转为?怅惘低沉,“可我?害怕我?会辜负你,失去你……”
他刚出口,沈棠宁便抵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