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瑕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裴瑕,“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t?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裴瑕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裴瑕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裴瑕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裴瑕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玉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裴瑕垂眸,缓缓落笔:「问玉娘安……」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裴瑕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玉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11】
【11】/晋江文学城首发
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听得她呻/吟的声音愈发虚弱,跪坐在她腿间的沈玉娇眼眶发红,也顾不上翠兰已染上疫病,伸手掐向她的人中:“翠兰姐,你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你想想陶阿婆和陶大哥,他们多期待你腹中的孩子啊,你要是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泉下若有知,也死不瞑目……”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沈玉娇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玉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在病坊隔着栅栏分别时,陶大郎已面色灰青,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眼珠依旧明亮,满是对妻儿的担忧与不舍:“你告诉翠兰,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我没办法照顾他们娘俩了,若有下辈子……下辈子我给她做牛做马,还了这辈子欠她的。她日后要是遇见合适的男人,不嫌弃她带着娃儿,改嫁了我也不怨她!”
见沈玉娇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沈玉娇跪下磕了三个头:“玉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沈玉娇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沈玉娇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沈玉娇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沈玉娇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沈玉娇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玉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沈玉娇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