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沈烺是有个未婚妻的,棠枝同她说过,那未婚妻就是顾大人的女儿。
如此说来,他们本该是这段缘分的,可阮阮就算想顺着他的话套近乎,也不能戳人的心窝子,话到嘴边的义父也咽了下去。
沈烺含笑说:“臣少时家徒四壁,土坯和垡子垒砌成墙,内屋中央摆着口大锅,朝南的木窗下有一方土炕,一到冬日,一家四口挤在炕上取暖,窗纸挡不住风,娘把妹妹穿不下的棉衣裁下来,一锤一锤地钉在窗牗上。”
他说得很细致,那些陈设都是在脑海中有了具象。
阮阮想象着梦里看见过一遍又一遍的泥草房,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烺继续道:“屋外有个小院子,平时晒庄稼,鸡窝里有两只鸡,每天放出去找虫子吃,日头西沉的时候自己就会回来,鸡窝旁搭了一座小草屋,妹妹养了她最喜欢的兔子,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
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后来州县闹饥荒,爹卧病不起,家里的鸡被人偷走,最后一罐小米也快要吃光了,爹娘瞒着我和妹妹,每日一顿小米汤省给我们吃,后来实在是不行了,爹病得快死了,饿得气儿有进无出的,娘无奈,偷偷将妹妹的兔子炖了汤。娘哄妹妹说,兔子是跑丢了,夜里妹妹躲在小草屋旁偷偷哭,其实白天娘剥下兔毛出去卖的时候,妹妹在门口面看到了,却没有戳穿娘的谎言。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爹一病不起,娘的眼睛也一直不好,后来他们还是死在了饥荒。”
阮阮听到这里,只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口被撕开,细细密密,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沈烺声音渐渐有些沙哑,“朝廷迁民救粟,灾民都往南边逃荒,我和妹妹跟着一起走,妹妹身子不好,一路上总是发高热,没办法只好在安西县的一处破庙栖身,白天我去河边摸鱼,到山林里摘果子,每天变戏法地给妹妹带东西回来,妹妹胆子小,一枚松果都能把她吓哭。”
阮阮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一点点地漫入脑海,“松果,哥哥拿松果吓唬我……”
沈烺眼底闪动着泪光,含笑,声音有些哽咽,“妹妹说,她知道娘把兔子炖了,可她一点都不怪娘,以后有了钱,能吃上饭,我们还要养两只兔子……”
“和哥哥一人一只,你命里缺火,我命里缺水,咱们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只跟你的名,一只跟我的名……”
阮阮口中喃喃地接上他的话,都是她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烺抿着唇,沉默了一会,“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爹请村里识字的夫子帮忙起的,命里缺火就叫沈烺……”
阮阮哭得泣不成声,“命里缺水的……就叫沈沅。”
沈烺牵唇一笑,“我们的名字都很好听,是不是,阿沅?”
“阿沅,阿沅……”阮阮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场景拼凑到一起,幼时失去的记忆在他的指引下慢慢变得清晰明朗。
土炕上卧病不起的是爹,坐在爹身边哭得双眼通红的是娘。
后来爹和娘都不在了,哥哥背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头昏脑涨的,又饿,又发了高热,实在是走不动了,哥哥就把她放在破庙一尊佛像的后面,地上铺着厚厚的茅草,白天她就睡在这,等着哥哥给她带吃的回来。
她没什么大出息,就惦记着养兔子,要和哥哥养一辈子的兔子。
哥哥说,等阿沅长大了,哥哥就去参军,刀山火海里非要搏个名堂出来,给妹妹住不漏风的大房子,喝甜汤吃牛乳,养一窝的兔子,还要给妹妹买花戴,他沈烺的妹妹这么好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后来有一日,哥哥出去寻食,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
她身上烧得很难受,晕晕乎乎间来了一群人,他们在佛像后面发现了她,说了两句什么,直接将她抱起来带走了。
那一次病了很久,脑袋烧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再也记不得人了。
阮阮想到这里,双眼被眼泪灼得发痛。
她怎么能……怎么能忘了哥哥呢?
100. 晋江正版独发 两人凑得实在太近……
阮阮一双眼睛像慌乱无措的幼鹿, 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躲闪,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脑海中乱得很, 嘴巴张张阖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呢喃,“我……我等了哥哥好久……”
从日升等到日沉, 从黑夜等到白昼。
窝在佛像之后的那几日,一到晚上, 寒风刮得纱窗震震作响, 如同鬼哭狼嚎一般。
她怕极了, 眼睛烧得通红, 眼泪止不住地流, 都快要流干了,手边只有冰冷的石像, 没有哥哥抱着她哄着她……
哥哥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没有不要你……”
沈烺痛苦地对上她的眼睛,“是哥哥不好, 自不量力地到山里抓兔子,想着带给你玩儿, 没想到自己却摔下山断了腿。阿沅, 哥哥醒来就去回去找你了……”
阮阮下意识地垂下眼眸,看向他的双腿。
眼里涩涩地疼, 尖锐的刺痛一点点蔓延到心脏。
她哽咽着:“哥哥……好了吗?”
沈烺迷茫了一瞬,才知道她问的是他的腿, 他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肩,说话时呼吸都在抖,“哥哥没事,早就好了……哥哥终于找到阿沅了。”
阮阮的眼泪一直掉, 怎么也擦不干似的。
哥哥很高,他的掌心也很热,还和小时候一样。
爹娘死后那大半年,阮阮一直和哥哥相依为命,她身子不好,小病不断,走两步就喘得厉害,几百里的路都是哥哥背着她走过来的。
那时候的哥哥很瘦,后背凸起的棘突硌得人胸口疼。
可如今的沈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他高大挺拔,威风显赫,一身让人望而却步的峥嵘气势。
阮阮颤颤巍巍地想握住他的手,却只摸到了仅有半截的右手小指,眼眶一热,指尖禁不住颤抖,“哥哥,你……”
沈烺回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哥哥没事。”
那个时候很难,尤其是背着阿沅流亡的途中,沈烺想过很多。
不能再那样下去,他得为自己找一条路,让阿沅能够吃饱饭。
他想过去当兵,或者在山里当猎户,想过替犯事的员外坐牢得到一笔钱,甚至想过以色侍人……有什么不能呢,只要阿沅活得好好的,他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