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迎您的尊驾,陛下。”当他的车驾抵临雷根斯堡后,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五世朝他躬身行礼,在必要的礼节接触后,亨利六世很快直奔主题,“你的囚犯呢?他在什么地方?我迫不及待要见他了。”

“如您所愿,陛下。”利奥波德五世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和亨利六世一样,他现在也浑身都笼罩在畅快之中,不仅仅是因为大仇得报,也是因为即将取得丰厚的利益。他同亨利六世一起骑马,沿着多瑙河一路行进至湖边的一座城堡,和城堡的规模相比,它的守卫人数显得有些多,但亨利六世和利奥波德五世都心知肚明对里面的囚徒而言再严密的看守都是值得的。

城堡的楼道很阴暗,但顶端的采光明亮,在顶楼,人们可以看到多瑙河的美丽风景,或许这是这个房间为数不多的优点。越靠近顶楼,亨利六世的心跳便越快,房门推开的一刹那,他目光似乎有瞬间的眩晕,但很快他的目光便重新聚焦在房间里的人身上。

一个男人,一个像狮子一样被镣铐锁在笼子里的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多岁,长相英俊,四肢修长,即便被镣铐锁住仍显得十分雄伟,介于金色和红色之间的头发和胡须多月未修剪,此刻如鬃毛般搭在他胸膛与肩头,在他们进来前,他一直以依靠的姿势半伏在窗边假寐,即便听到动静短暂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没有起身问候的意思,只是稍带讶异地看了一眼亨利六世,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明显的挑衅,不论他是否有此意愿,都不妨碍亨利六世如此认为,这令他对此更加不快:“初次见面,理查国王。”他俯视着他,“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是的,作为帝国的皇帝和王国的国王,他们的会面应该是正式且隆重的,不应该是在这个狭小的城堡里,其中一人还是以囚徒的身份。“你听起来心情不错。”理查一世重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是宝石般深邃的蓝色,在他金红色头发的衬托下更加鲜明,“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当然。”亨利六世的语调都情不自禁高昂起来,“我的妻子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他未来会是德意志与西西里的主人,上帝果然格外眷顾我。”

“哦,祝贺你。”理查一世点点头,他继续漫不经心道,“不过你确定那是你的儿子,而不是你妻子从一个农夫家里抱来的男孩?”

第05章 价格

“啪”的一声,亨利六世铁青着脸,上前越过笼子的栏杆猛得扇了他一耳光,这样的动作终于令理查一世的表情出现了变动,而亨利六世犹嫌不够,他抓起理查一世胸前的衣服,同他隔着笼门对视,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背叛者!”他斥责道,“你曾经发过誓,在你前往耶路撒冷的途中不会做损害帝国利益之事,可你和那个私生子缔约,你还允许萨克森公爵回到德意志同我作乱......”

“那是对你父亲的誓言,不是对你的。”理查一世说,平心而论,他确实不太能理解亨利六世为什么对他和坦克雷德一世缔约有如此强烈的意见,他有得罪过他吗?“西西里的王位和你父亲可没有关系,至于我的姐夫,他确实违背了你父亲颁下的阻止他回国的禁令,但你父亲难道就履行了他作为封君和兄长的义务,保护我姐夫的权利吗?你可以从利益角度衡量我,但别从道德层面指责我,我不欠你什么。”

理查一世的姐夫萨克森公爵狮子亨利和亨利六世的父亲腓特烈一世是一对表兄弟,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后来却反目成仇,腓特烈一世将狮子亨利驱逐出境,没收他的全部领地,迫使他投奔岳父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那我呢?”利奥波德六世忽然说,他盯着理查一世,目光中同样燃着愤怒的火焰,“在阿克,你夺下了我的旗帜,你还占据了我应得的战利品!”

“阿克城是我攻下的,瓜分阿克战利品的也是我和法兰克国王两个人,我所获得的财富已经悉数用于十字军,如果你觉得你有资格获取你的战利品,你得找他算账。”理查一世说,他换了一个姿势,“好了,我记不清名字的敌人们,我不太清楚你们为什么只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不过没关系,我现在是你们的囚徒,如果你们想要发泄私仇,你们已经做到,但如果你们想要牟取利益,你们总得让我重见天日。不让我见到我的母亲或我的忠臣,你们是不可能换取赎金或者别的东西的,既然无法在口舌上从我这里获得那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不若索性打道回府,等我的忠臣们到来以后我们才有见面的必要。”

“你说的对,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确实会让你和你的官员见面,但不是现在。”亨利六世深吸一口气,“不过在他们到来之前,有个好消息我或许可以提前告诉你,你的妻子给你生了一个女儿。”

“贝伦加利亚?”理查一世一怔,这个时候,他才显而易见地惊讶和错愕,“她,她怀孕了吗......”

“你为什么惊讶?她是你的妻子,她为什么不能怀上你的孩子?”亨利六世睨视着他,他怀着充分期待的心情观察理查一世接下来的表情,“还是说问题在你,比起你那美丽的妻子,你更喜欢她英俊的兄弟?”

利奥波德六世一怔,而亨利六世如愿以偿看到理查一世面容扭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他恨声道:“如果你的大脑里还要一丁点上帝施舍的智慧,你就不要信腓力的话!”

腓力,腓力二世,他说过什么,这和纳瓦拉的桑查王子有什么关系?利奥波德五世心下狐疑,而亨利六世发出一声轻笑,他显然对理查一世的表现很满意:“法兰克国王十句话里或许只有一句真话,但显然这句话是真的,你的罪恶并不止弑亲、背誓、谋杀和同情异端,不过虽然你的品行如此恶劣,我仍然决定向你释放善意,既然上帝安排我们的儿女几乎同时降生。”

理查一世表情一变,而亨利六世自顾自道:“我有一个儿子,而你有个女儿,他们年龄相当,身份也匹配,所以不妨让他们订立婚约,从而令我们消弭矛盾和仇恨,成为亲密无间的家人。”

“你觉得你的态度像是在求婚吗?”理查一世的眉头高高挑起,看到亨利六世认真探讨婚约,他才对自己多了个女儿这件事有了真切的实感,此刻他心情很复杂,他有女儿了,他的女儿健康吗,她在哪里出生,她叫什么名字,她长得像谁,他现在对此一无所知,短期内,他也很难得知他女儿的消息,他当务之急是回绝亨利六世这突兀又荒谬的求婚,“别想了,我不可能答应,我的姻亲是萨克森公爵和西西里国王,他们都是你的敌人,因此你也是我的敌人,我不可能把我的女儿嫁给我敌人的儿子。”

“由不得你,国王,如果我告知你母亲你的现状,提出以你女儿的婚约交换你的自由,你觉得她会不答应吗?”亨利六世不以为意,“好了,我只是通知你我的计划,并且提前让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所想要索要的价码不止于此,你需要认清一个事实,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必须给予,即便你不情愿,或者没有能力,你都没有第二个选择。”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施施然道,“好了,继续享受你的囚徒生活吧,马上,我会给你换一个住所,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讨价还价。”

他转身离开,侍从再度锁上顶楼的门,并且严密看守着这个高贵的囚徒确保他插翅难飞,利奥波德五世一直欲言又止,房门锁上后,他终于忍不住问:“纳瓦拉的桑查王子是怎么回事,他抛弃和法兰克公主的婚约和那位王子有关系吗?”

“当然,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兰克国王从此不会熄灭对他的仇恨,这是件好事。”亨利六世说,而利奥波德五世又问道,“那您为何想要让您的儿子和他的女儿订婚呢?他们都才刚刚出生,或许您不必如此急迫。”

“因为他和我作对的原因就是因为姻亲关系,如果我的妹妹当年和他顺利结婚,他也会和我成为姻亲(1)。”亨利六世道,他脸上浮现了一丝不甘,“他对他的亲属一向慷慨,除他父亲和兄弟以外,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也是我希望从他身上获取的利益,有了联姻这层外衣,我们可以将我们的要求合理化,赎金是嫁妆,军队则是他理应为亲属提供的服务。”

这倒是真的,理查一世对与他为敌的人态度恶劣,对他的姻亲和朋友则十分慷慨,他的外甥香槟伯爵现在已经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吕西尼昂的居伊也得到了塞浦路斯(2),而哪怕是在韦尔夫家族势力最衰微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支持萨克森公爵,如果有机会,他其实也不介意做他的亲属:“听说他还有个侄女......”

“好啊,他的女儿归我,他的侄女归你。”面对利奥波德的诉求,亨利六世十分爽快,左右是理查一世出血,不妨碍自己的利益的情况下,他还是愿意对他的封臣好一些的,“那么为了早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应该把这个消息告知给英格兰了,否则一旦他们拥立了约翰王子为新国王,现在的国王就卖不出好价了。”

第06章 洗礼

“这是你的妹妹,菲利普。”

在小公主的洗礼上,琼对身侧的男孩介绍道,直到埃莉诺派人将身在英格兰的爱丽丝公主和这个名叫菲利普的男孩带到普瓦捷,琼才知道理查一世竟然有一个生母不明的私生子。

他出生在科尼亚克,因此他的称呼是科尼亚克的菲利普,尽管相貌颇为秀美,与理查一世看不出多少相似之处,但那金红色的头发和深蓝的眼睛标志着他必然具有安茹家族的血统,因此琼很快接受了这个侄儿的存在。

他才九岁,身材高挑,而且非常安静,这令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许多,此时菲利普正在摇篮边注视着刚刚出生的妹妹,那目光并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玛蒂尔达,英格兰的玛蒂尔达。”琼回答道,在耶路撒冷,理查一世曾经说过他打算给长女起名埃莉诺,次女起名琼,但母亲在给孙女命名时拒绝了这个安排,而是给她起名叫玛蒂尔达,她隐隐猜出了母亲的安排,但没有点破,“和你的曾祖母同名,未来你可能需要像格洛斯特的罗伯特(1)一样保护你的妹妹,你能做到吗,菲利普?”

“如果我能有这样的荣幸的话,我会的。”菲利普淡淡地道,琼总觉得这个孩子眼里似乎有挥之不去的忧郁,但她和菲利普并不熟悉,因此也没有多问。

除了菲利普,这场洗礼上尴尬的客人还有另一个,法兰克的爱丽丝,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前夫路易七世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儿,理查一世的前未婚妻,她今年三十三岁,是一个可以做祖母的年纪,尽管传闻里她已年老色衰,但以琼的眼光看待,她仍然非常美丽,甚至有一种少女所不具备的特殊魅力:“亲爱的母亲。”她首先朝埃莉诺款款行礼,“看到您身体康健,我真是欣喜万分。”

“注意你的称呼,当然,如果你最终嫁给了约翰,你也可以称呼我为母亲。”埃莉诺淡淡道,琼觉得母亲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在冷漠之外还同时具有怜悯和无奈,她越来越好奇她们之前曾经发生了什么,“考虑好我的建议了吗,做玛蒂尔达的教母,这对你们都好。”

“这样的荣幸还是给您真正的女儿吧。”爱丽丝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略过琼,琼感到她身边的菲利普不易察觉地后退一步,似乎想要躲在她身后,而她的目光很快又落到玛蒂尔达和贝伦加利亚身上,“真漂亮的孩子。”她柔声道,她走上去,抚摸着玛蒂尔达柔软的胎发,“和她母亲一样美。”

玛蒂尔达公主是个漂亮的孩子,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她皮肤白皙娇嫩,眼睛湛蓝如海,嘴唇又红又小,而暗金色的头发虽然不似安茹家族的其他成员一般华丽耀眼,却同她秀丽的五官相得益彰,但这样的赞美由爱丽丝公主说出来总归还是有些奇怪。在爱丽丝公主靠近自己的女儿后,贝伦加利亚的表情显而易见浮现了一丝惊恐,她朝琼投来求助的目光,琼下意识上前,而爱丽丝很快松开了她:“希望她能拥有圆满的人生,承担得起王冠的荣耀,也承担得起命运的沉重。”她说,她又朝埃莉诺行了个礼,“如您一般。”

“谢谢你的祝福,爱丽丝,你可以下去了。”埃莉诺的表情仍然冷淡,而爱丽丝公主终于没有再做古怪的行为,而是顺从地退下。琼松了口气,继续履行教母的职责主持洗礼,正当她准备进行洗礼的最后一步,抱着玛蒂尔达在祭坛前为她宣誓信仰时,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冲了进来:“是谁!”埃莉诺震怒道。

而来人丝毫不为王太后的愤怒畏惧,他似乎笃定他带来的消息能抵消他打断公主洗礼的罪责:“国王还活着,国王在德意志!”他高吼道,所有人都脸色剧变,而他仍然万分兴奋道,他捧起一条腰带,“理查国王尚在人世,只要他回到英格兰,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天佑英格兰!”

得知理查一世的消息,琼起初欣喜万分,但立刻又意识到不妙。

她知道理查一世为什么要选择绕道德意志北方回到诺曼底,盖因他想要绕开卡佩霍亨斯陶芬联盟的势力范围,如果他现在在德意志,他为何迟迟未归,甚至都不曾与他们通信,唯一的解释是即便他选择绕路前行,他还是遇到了他的敌人,他现在并无人身自由。

但他毕竟还活着,这意味着安茹家族不必面临政治上的撕裂,和所有人一样,琼知道只要理查能够回来,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出于阻止约翰继位这一个目的。埃莉诺立刻来到那个使者面前追问他理查一世的消息,琼也急忙奔下祭坛,她这个时候才想起她似乎忘了替玛蒂尔达宣誓信仰,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公主的洗礼了。

除了理查一世的消息,亨利六世还顺便带来了他想要英格兰给出的价码,他要求英格兰将刚出生的玛蒂尔达公主和理查一世的弟弟布列塔尼公爵杰弗里四世的女儿布列塔尼的埃莉诺嫁往德意志,并以嫁妆的形式一次交付各五万银马克的现金,同时释放他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俘获的科穆宁人质(他们是利奥波德五世的亲属),理查一世应该为亨利六世远征西西里的计划提供一支海军,并帮助亨利六世征服西西里------而释放理查一世需待他将女儿和侄女送往德意志并成功征服西西里之后。

释放人质无关痛痒,联姻和赔款也不是不能商量,问题在于这个释放理查一世的时机。“你觉得亨利六世会在得到了西西里和英格兰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后释放理查吗?”埃莉诺对琼说,“你的父亲给他做了个好榜样(2),如若理查一直留在德意志,等他死后,玛蒂尔达就将继承他的一切,等他同时掌控了德意志和西西里,夹在中间的教廷也难以限制他,他没有他父亲的勇武,狡诈和贪婪却远胜于他。”

“可理查毕竟在他手里!”琼烦闷道,“不同意他的条件,他就可以一直将理查扣留在德意志,而法兰克国王也会抓住这个机会进攻诺曼底,他们是同盟。”

面对她的顾虑,埃莉诺却摇了摇头:“德意志的局面没有那么乐观,在你们参加圣战的时候,他进攻西西里铩羽而归,又因为谋杀布拉班特公爵引发叛乱,好不容易有了理查这个筹码,他必定会对他善加利用,不榨干他所有的价值绝不会放手,至于他和腓力二世的同盟,这层关系是建立在他们都想对抗理查的前提下的,他们没那么信任对方。”

“释放约翰,让我们看看他打算在他兄长滞留国王期间如何胡作非为,顺便给腓力二世写信,问他有没有联姻的想法,如果亨利六世的目的是为了借助公主们的婚姻掌控英格兰,那他也要清楚,想出价的人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