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总管大人从退出的侍女口中知道她已然梳洗完毕,这身着淡紫色条纹丝绸紧衣的中年绅士,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符合礼仪要求,他先是有礼而优雅地赞美了一番莉莉丝的容貌,又含蓄地提醒她,如果她能更昂首提胸,端正头颅,平视前方,就会更有贵族姿态了。

说着,他做出示范,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莉莉丝从宫廷总管这就学到了基本的皇室礼仪,比如走路的方式,如何正确地向皇帝行礼。莉莉丝天性知趣,习惯配合他人,不爱出丑或者引起冲突,因此在这期间她没有半句怨言,她认真顺从的表现让总管大赞她是个聪慧的淑女、谦虚的学生,那些小邻国的公主也不过如此,莉莉丝不知道这是不是夸张的客套话,但被挑剔的眼神扫视,调整着每个肢体细节的课程终于过去,她还是松了口气。

宫廷总管遗憾地表示,虽然小姐需要学习的还有更多,但是今日的时间不允许,他们不能再让皇帝等下去了,临走前,总管给了她一把小折扇,让她能在万一失礼时含蓄地遮面补救。

这次没有侍女的跟随,在总管的带领下,莉莉丝穿过一条墙上点着火烛,有着多个出口的长长的宽阔走廊,向西拐走上几个螺旋楼梯,总管打开一个等候室的门,向她行礼示意她在此等待,十来分钟后,皇帝的侍者这才前来敲门,告诉她可以觐见陛下了。

两位门卫打开镶钉的铜制房门,此时已是深夜,在这专门用于私下会面的觐见室,靠着墙壁的议员长桌上的烛台点燃了火烛,将书卷和放置文件的木架都映亮,泛着古朴而厚重的色泽,在房间中央的前方,靠着大窗的位置,有一个厚实的黄橡木长桌,一些新卷的羊皮纸堆在一旁,显然是刚被过目审阅过。

而就在这桌后,坐着一个身材宽厚健硕的中年男人,并非正襟危坐,而是在那黑色的厚椅背中,向后仰靠着,微微地倾身斜坐,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她,就像观察着从草丛中走出来的猎物一般的专注而沉稳。他的衣服上黑色的纹路和金扣在烛光下淡淡发光,腰部左侧挂着一把佩剑,他并没有戴着王冠,只将那深色的头发后梳,但身上的王者之气让人不能忽视。

毫无疑问,他就是这座宏伟的人类帝国的皇帝,南境及北地实际的掌权者。

莉莉丝更是在皇帝抬眸看她的那一刻,就清晰地分辨了出来,不仅是他身上那威严的气势,更能让她有直观感受的,是皇帝的容貌,这对父子实在是非常相像。

他长得同亚瑟十分相似,简直就像是亚瑟未来四五十来岁的模样,他年已中年却还显得十分英俊,在他身上只能看到时间带来的磨砺而无苍老衰弱,岁月给了他一种更雄伟,不容触怒的威慑感,他端正的眉宇间有一股阴鸷,仿佛任何反抗他的意志,不听从其指令的人都将得到最严峻的惩罚。

如果亚瑟更像是冷峻而明亮的阳光,皇帝就像是笼罩在最深的乌云中,年近迟暮却更加威严深沉的太阳。

在皇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莉莉丝连忙低头行礼,谨慎而紧张地遵守着几十分钟前刚学会的宫廷礼仪步骤。

皇帝没什么反应,“坐。”他说。

有侍从在她身后搬来银制椅子,莉莉丝小心翼翼地抚着裙子坐下,在皇帝一个简单的手势之下,侍从随即告退,将门关上,把时间留给他们两位。在关门的声音响起时,莉莉丝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又连忙克制住。

皇帝则对她这反射性的惊弓之鸟动作没有任何想评价的意思,他不动神色,耐心地等待着这美丽的小姑娘转回头来,他们再度对视,“我听说,你与我的儿子交往颇深。”皇帝略有深意地说道。

莉莉丝顿了一下,想要开口但又迟疑,她没法讲话,若是让这样的位高权重者来通过她的嘴型揣摩她的意思,是不是显得十分无礼呢?但就在她迟疑的这么短短时间里,皇帝已经一摆手,“我知道,你有些……缺陷。你不必详细回答我的问题,可以摇头或者点头,如果没法回答,那你只要听着即可。”

话说至此,皇帝像是突然感到有些困扰,“你不能说话的这个毛病,是天生的吗?你的家族还有其他人也如此吗?会不会遗传给孩子?”

对于皇帝的关心点,莉莉丝有些讶异,但想了一下,她摇了摇头。

“很好。”皇帝似乎有些满意了,但他立刻叹气,冷着脸站起身来,“我固执的儿子,总能给我制造些问题。”

莉莉丝不动神色,只等着皇帝将话说下去,他走到墙壁边,看着烛火,“小姑娘,我想在相处的过程中,你也见识到了亚瑟我的儿子是个多么顽固,任性,令人不快的性子。从小到大,他只要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起初我十分欣慰,因为他的目标坚定,是个帝王的底子,他的要求也从来不过分,从没有将目光放在美食,扑满胭脂水粉的女人,或是无谓的杀戮上,我一直对他很满意,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宣布要加入圣殿,去侍奉那些虚无的神,真是太可笑了。”

“你可知道,他与皇室断绝来往,已有十年之久。”在皇帝将眼眸移向她时,莉莉丝微微移开目光,“但是,很幸运的是,你出现了。据我所知,他十分钟情于你。”

莉莉丝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年轻人会为爱疯狂,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你可知道,我的儿子为你重伤在床整整一月?”莉莉丝有些呆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皇帝接下去说,“不过你不必担心,他现在伤势早已好了,还又去了你失踪的地点好几次,虽然最终都无功而返。”

“圣殿的骑士和牧师也在奉命注意你,不过,帝国士兵的范围更广,所以你才会被带到我的面前,请你理解,这是一个父亲的关心与担忧罢了,而现在,我想,我必须送去这个好消息,以制止我的儿子如今这疯狂的举动,不是吗?”

莉莉丝没想到,自己的失踪给亚瑟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在惭愧与揪心中,她只能点头,皇帝向她摊开手,“你有任何的信物吗?为了劝回我的儿子,我需要更确切的证据,不然,他绝不会愿意相信。”

莉莉丝只考虑了几秒,就低下头,她努力地从自己的指头上将一枚戒指摘下来,很神奇的,虽然戒指将她的指头刮得发红,但这次竟然轻松地拔了下来,她将戒指交到皇帝的手里。

皇帝仔细看了一眼,便将戒指装进桌上的一个信封中,“今晚我就会派人将信送到亚瑟那边,相信只要再过几日,你们就能相见,而这几天,就辛苦你在皇宫暂住了,我已让侍从为你打扫出一个向阳的舒适房间,如果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侍女或者总管。路途辛苦,我就不再久留你了,早点去休息吧。”

想到很快亚瑟就会到来,莉莉丝有些紧张,但问话结束了,她不需要再在皇帝沉重的气势下强装镇定,让她松了口气,莉莉丝正要行礼告退,皇帝却又开口了一句,“事实上,你与我想的有些不同,但我想,这是好事。”

莉莉丝略有疑惑,皇帝却一摆手,回到桌前,继续处理帝国繁重的事务,“晚安,莉莉丝,去做个好梦吧,我的皇宫,总不会比颠簸的马车,或是荒郊野外要更让你难以入眠。”

又被侍者领出觐见室,莉莉丝在走廊上走着的时候,她想道,皇帝或许已经从密探的口中,得知了她的许多事情,至少,他肯定知道她经常出没在各个城市、荒野之类的地方,或许在此之前,虽然见过她的画像,皇帝心中还是将她视作一个粗野,不通礼数的北地私生女、野丫头吧。

起码,这次的觐见,她应该让他有些满意。莉莉丝能感觉到,皇帝对她的态度,总体来说,不算坏。

皇室的生活也不算坏,莉莉丝几乎每天早晚都被人服侍着,还有裁缝奉命来为她做几身更合身的衣服,有时皇帝还会邀请她参加宫廷的晚宴,并非是宴请大臣之类的大聚会,更像是皇室内部的家庭聚会,在皇宫的宴会厅中,厨师为他们送上倒满酱汁的烤鹅,龙虾,肉和豆蔻煮成的粥汤,还有各色应季的水果与佳肴,甜美的李子酒,可以说是莉莉丝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吃到的最丰盛美味的食物了。

她也见到了亚瑟的母亲,也就是皇后,那是位上了年纪,但依然不减魅力的尊贵女子,她的发色比其他家人要淡许多,浅浅的柔金色,在皇后王冠之下,一直垂到她的后背,在宴会中,她始终以温和慈爱的态度关注着莉莉丝,就像皇帝已经告诉了她一些事,让皇后对于这位能够将长子带回皇宫的姑娘极其感激重视。

亚瑟还有一个妹妹,以及两个弟弟,除了亚瑟之外,妹妹是最年长的,也就是说,自从亚瑟放弃了继承权,那么根据顺位继承制,就应该是这位兰瑟公主来继承帝国,她端坐于自己的座位中,看起来平静而柔和,比起皇帝陛下,这位美丽的公主更像是她的母亲。

只有当莉莉丝就座时,兰瑟公主才抬眸看过她一眼,其余的时间,她只将目光都深深地藏在长长的眼睫之下,自己想说的话藏于心中,莉莉丝能敏锐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某种相似,兰瑟似乎也是个逆来顺受,坚忍而沉默的女孩,但这或许也导致了皇帝对这位法理继承人的不甚满意。莉莉丝能观察到餐桌上的话语和眼神的交流。㈨⒔91㈧

另外两位王子,年纪尚轻,据说还在学校,或是军营接受训练,不在皇宫中。

就在皇宫的这几日,莉莉丝也没怎么闲着,皇后经常会来看望她,或者邀请她去花园散步,甚至兰瑟公主也召见过她几次,不过虽说是召见,莉莉丝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压迫感,兰瑟公主待在她的紧拉窗帘的闺房中,用那双蔚蓝而甜蜜的双眸悄悄地看她,流露出一种羞怯和紧张。

她们经常在一起看看书,绣绣花,兰瑟教了她一些针法,莉莉丝原本就会一点针线,从前她生病躺在床上时有大把的时间,但由于都是在打发时间,她绣出来的没有兰瑟那样精致漂亮。不过,作为友谊的象征,她们还是彼此交换了绣品,兰瑟看起来非常高兴。

兰瑟公主似乎没有什么同龄人陪伴,莉莉丝也很久没交到女孩子朋友,不知不觉的,她们的交往越来越友善亲密,在一次并肩而坐,共同研究着将花瓣绣进在布包的方法时,兰瑟突然靠在她肩膀上,轻轻说,“莉莉丝,你好美,我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希望你一直在宫中陪着我……”

莉莉丝的手一颤,她正要难以置信地看向公主,兰瑟却将她抱住了,她靠在她的肩膀上,颤抖地哀求道,“把哥哥也一起带回来,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不想继承王位。”

在这些相处的日子中,莉莉丝已经意识到了,这位公主与她一样,有一颗敏感而温柔的内心,她们更喜欢平凡细致的爱好,看书种花针线活,不愿意痛苦地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但兰瑟的王兄的决定却将兰瑟拖入了政治的斗争中。

时间过去的很快,自从皇宫的信使出发后,亚瑟的归期也在临近,就在一个许多人皆安睡的漆黑夜晚,曾经的皇子回到了圣保罗,皇宫的大门为他打开。

执勤的士兵匆忙去通知皇帝,而皇帝早已在等候,圣骑士的银靴踏过走廊上的毯子,快步而冷峻,毫不留情地留下印记与泥痕。

书房的门被打开时,皇帝正在看一本书,“这些年,你都不知道规矩了吗?”他说,“现在不是在打仗,你大可先去洗个澡,好好打理自己一番,再来见我。”

“她在哪?”亚瑟一点也不想多话。

皇帝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比起他当年离宫时的模样,如今的亚瑟的脸庞要更深邃,也更加冷硬,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亚瑟如今正处于心情极度压抑激昂的情绪中。

“这么多年不见,就只想说这一句?”皇帝平静地问。

“这是个幌子?皇帝陛下,你是在欺骗我吗?”亚瑟压抑着怒火问道。

皇帝看着他,注意到了自己儿子的成长,就像离开狮群多年的年轻狮子,当他再度归来时,他已经对老狮王毫无畏惧,只有令他讶异的年轻力量和对他的挑战。这就是人类皇帝更替的宿命,岁月的轮回。

皇帝正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知道自己从未看错过,“是不是谎言,你心里自有答案。那个戒指,是她亲手交到我的手里的。”

亚瑟的呼吸滞了滞,他将手掌伸到怀中,摸到那个小巧的圆圈,皇帝说的没有半点错,如果不是这个熟悉的戒指出现,他绝不会相信。“所以,她现在在哪里?她受伤了吗?还是?”他沙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