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消失的是天空,后来光线渐渐消失了,周围是阴冷彻骨的寒。祈羽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长串气泡如同他的生命一样,向水面浮去。他的身体被捆绑成一种献祭的虾状,他是无法挣开了,只能坦然地接受死亡。

渐渐意识也消失了。传说人临死前会回望人的一生,但是祈羽只想起了他在林中未能捕获的那几只猎物人只会记挂着遗憾的事情。随着光线渐没,祈羽最初还看得清洞壁,后来连洞壁也看不见了,只陷入了纯然的黑暗中。

井口上窄下宽,如果说井口有一棵巨树的树冠那么大,井下就是一大片森林。祈羽看见不同年代的抓痕、文字,从井口往井底一路而下。最开始是新鲜的抓痕,越到下面越古老。不同年代的文字和祭品,在乱石嶙峋上层级累叠,逐次往下。从精美的玉器石版,到粗糙的原始陶器,如同一本史书向下翻阅。在陪葬品的周围,散落着祭品的尸骨,黑褐色头骨上空洞的眼眶,昭示了祈羽接下来的命运。

祈羽闭上了眼睛,反正他已经看不清近在眼前的手指。因此他也看不见,一条黑色的几乎和洞壁融为一体的巨型蛇尾,渐渐围绕在了他周围。

蛇身和井水几乎一样冷,颜色也是分不出来的黑暗。巨大的蛇身,仿佛把整个洞穴填满。井口只变成了一个圆点,如同在地下仰望月亮。到夜晚时这盏月亮也会熄灭。在祈羽将死未死的时候,蛇身一圈一圈缠住了他的身体,然后柔软的唇瓣贴上,渡过来了最后一口气。

“啊”祈羽的肺部原本已经干涸得枯竭了,得到这一丝空气,如竭泽而渔一般紧紧吮吸着。对方也温柔而有力地拥抱他。因为大脑缺氧,祈羽的意识中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觉,有神明、邪魔、怪兽,也有人类;又因为绝对没有光线剥夺了视力,他开始用另一种方式,灵魂的方式,感受周遭世界。

被半人半蛇的怪物缠住的祭品,向不见底的深渊坠去。他们在生死之间,又在阴阳两界。圣井没有尽头,不知通向哪里。在这个过程中,祈羽本我的意识逐渐失去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来自哪里,渐渐的,他的意识变成了另一个东西。

他最初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存在时,是一个很庞大而森冷的东西,和地下芜杂的水脉连接。在最初的几万年,日月交替,雨雪风霜,它是没有任何意识的。它的内在产出无数爪牙,刺向一滩阴冷不流动的死水,也没有任何伤害。渐渐地,它的内部产出一些生命,都是一些没有视力、也没有颜色的东西,数量很少,也不知如何存活,它从未在意过。

不知何时,从它长期沉眠的意识中,生出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似乎是从更深、更冷、更黑暗的地底游出来的。它们有着细长的身体,鳞片覆盖,四只爪子,头上长角或须。起初它以为,这些怪蛇一样的生物,和其他盲鱼、盲虾没有区别。后来有一只怪蛇,爬出了洞口,爬向了地面。

渐渐地,开始有人类向它的洞口投掷各种东西。有笨拙的手工制品,有精心搜寻的食物;后来,开始有人类向它投掷无数的祭品,祭品的喉咙割开血液蔓延在它的水里,它也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它本身无喜无怒。人类喜欢向它奉献各种各样的东西,从精心制作的金银玉器,到鲜活美妙的生命,有些奉献品在它的水体中腐烂,有些仍然留存,从古至今,祭品挣扎的抓痕在它的洞壁上留下无数诅咒或者祝福,灵魂在它的水体中脱出又消散,它也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它只是一口井。无数扔进来的东西,和人类最开始误扔进来的一把陶壶是一样的。

祈羽渐渐明白了,他变成了圣井本身。或者说,他的意识和圣井短暂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这短暂的生死之间,他变成了一种不算活也不算死的生物,因此和作为死物的圣井的意识联系在了一起。这短短的几瞬,却让祈羽仿佛作为圣井本身,看到了数千年来的历史。

他看到最初的水城人向圣井献祭,他看到无数幸福或悲伤的祭品在井中死去,他看到云行雨施,看到人类因为一点微小的奖赏而寻求献祭。种种狂喜、狂怒、大悲、大痛,圣井毫无感觉,因为它只是一口井而已;即使人类借助它的力量完成了一些目的,它也依然是一口井而已。

数千年乃至万年的记忆太过沉重,这种连接只持续了短短几瞬便崩溃。祈羽疯狂地咳嗽,将肺中的水咳出来,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咳出整个世界,来到阴间时,他的确到达了一个地方,很像阴间,但又不是。

祈羽不知道自己没死。

他看见无数的尖牙利爪,从洞顶上垂下,闪烁着晶莹的绿光,怪石林立。他躺在一片浅滩上,幽幽的沉黑色河水,沿着数条不同的支系流向各个洞口,洞口里,又是曲折蜿蜒不见底的黑暗。一些枯枝、腐木、骷髅头,堆放在河岸。这里的确像阴间了,因为和阴间长得一摸一样。而抬头一看,头上还有一整片水域,仿佛在河上,还有一条河。

“唔”祈羽马上要尖叫出声,他不知道人死了也会害怕。也是第一次死,不知道传说中的地府和亡神在哪里。

一双冰凉的手却捂住了祈羽的嘴。是阿勒叶。

祈羽转头看见阿勒叶,阿勒叶的头发也是湿淋淋的。奇怪,他看见阿勒叶却不害怕。阿勒叶的下身已经完全化为了一条蛇尾,垂挂在河水里。祈羽一天已经接受了太多惊吓,已经不会害怕了。祈羽问:“阿勒叶,你也死了?”

阿勒叶不想回答,太傻了。他嘴角一撇,说:“别说话,别吵醒‘它们’。”

阿勒叶站了起来,在洞里他不能站直身体,只能弯曲着腰。他的下身重新化为了双腿。祈羽自觉已经“死了”,所以见到任何奇景都不再奇怪。他们行走在獠牙一样的洞口里,自然也是如行走在地下阴间一般。

阿勒叶牵着祈羽的手,在暗河边的沙滩上前行着。他也不太确定方向,在经过一些洞口时,要思索、辨别很久,才在洞壁上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号寻找到道路。祈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水里,这里的水,有的从洞顶上沿着石柱滴下来,在地上形成一朵朵莲花一样的水盆;有的尖牙上下端之间互相连接,已经形成了一条石柱,如同怪兽合上巨口。祈羽逐渐适应了洞里的阴冷潮湿和黑暗,但是他依旧不能辨别路径,只能依靠阿勒叶的带领。

“我们在哪里?”祈羽问。

“冥河。”阿勒叶说。

祈羽逐渐明白了阿勒叶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阿勒叶会出现导引他前往地府。他是“亡灵”,而阿勒叶是领路人。

祈羽突然甩开阿勒叶的手,大步往另一个方向逃去。他想起了阿勒叶的诅咒,阿勒叶说每叫他的名字一次,他便会被诅咒一次,因此生生世世献祭。祈羽不想在下一世仍被绑在阿勒叶身上,因此在转世之前拼命逃离。

“羽!”黑暗中传来阿勒叶的叫声。

没有回答,只有“啪啪”的踩水声。

祈羽听到阿勒叶追赶的声音,他拼命逃着。因为已经“死亡”,也不再畏惧。他胡乱选择道路,没有方向一样胡窜乱钻着,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阴冷潮湿不见光的黑暗。他拼命逃避,向越来越深的水系支脉。他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转世,远离阿勒叶的控制,和他所有亲人伙伴一起,不再受邪神的奴役。

阿勒叶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祈羽躲在一个石洞的凹陷处,大口喘气。这里又黑又冷,看不见任何东西。祈羽休息了一会儿,面前微弱的荧光昭示了他之所在。他的面前出现一条更宽、更长的河,河道上犬牙交错,湍急的河水向前冲刷流去,岩壁上依然沾着一些晶亮的白色荧光的东西。

他现在是真正地死了吧……祈羽平静了下来。他从没听人说过死后的情景,也不知道如何去转世、投生,他的下一辈子,还会是他吗?祈羽惴惴不安地想着,他对他的上一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部落里的人对生命来源有千百种解释,有的是从花的骨朵里来的,有的是从野兽的幼崽里来的,有的是从鸟窝里来的,祈羽希望他的下一世是从是从鸟窝里来的,至少是从花的果实里来的,他不想投生到野猪窝里,太臭了。

如果他能够回到祈部落,他倒是可以和祈部落的人说一说地下的见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但是可惜他回不去了。祈羽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逃离了阿勒叶,他倒也失去了方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会有亡神的指引吗,还是他已经被忘记了?

祈羽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又冷又饿,他已经迫切地想睡去了。

第2章 2. 地上冥河/河下之河

在祈羽即将因困倦睡去时,一团阴冷的、暴怒的力量来到了祈羽身边。

暴虐的蛇尾蜷缩在一起,已经扫落了无数断裂、粉碎的怪石。从来时的通路可以看出,这是人为用蛇尾硬生生撞出来的一条路,是为了追赶祭品,迫不得已破坏了洞中许多结构而追出来的路。

黑色的蛇尾悄无声息地来到祈羽身边,在沙地上留下一道压痕,还掉落下撕裂、粉碎的蛇鳞。这都是因为追赶逃走的祭品留下的。阿勒叶的表情非常暴怒可怕,陷入一种极端的狂暴情绪中,此时,他已经完全回归了原始的样子,撕裂了所有人类的伪装,上身是赤裸完美的人类男性躯体,下身是巨大黝黑森冷可怖的蛇尾。

阿勒叶扶在岩壁上,他的手指在流血。在极端黑暗中,他的血液有一种淡淡的光泽。在阿勒叶的手就要抚上祈羽时,祈羽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如噩梦一般的阿勒叶出现在他眼前,祈羽反应极快向前逃去,他掉落进了河水里,又因为湍急的河流差点被冲走,祈羽只得抱住河水中突出来的一块巨石,叫道:“阿勒叶!呸呸呸!”祈羽又吐出了几口不小心灌进来的水。

阿勒叶转过身,面对着河中的祈羽,他的表情极端冷漠暴躁。他像游动的蛇一样来到河岸边,对水里的祈羽说:“上来。”

祈羽害怕极了。这时的阿勒叶,仿佛要把他捞上去徒手撕裂一般。祈羽嘴上说着:“我不去!”他脚在水里蹬了几下,水里都是锋利断裂的石块,被祈羽一蹬就被水流冲到下面去了。祈羽拼命抱着救命的石头,然后一点点,浑身又湿又冷地爬到了河对岸。

阿勒叶在河边游了一会儿,尝试着下了河,然后又上岸了。祈羽在对岸,依然吓坏一样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他冷得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此时他没有看出不对。祈羽叫道:“阿勒叶!我绝不会做你的祭品!”

这句话进一步激怒了阿勒叶,他直接游下了河,蛇尾一甩就把祈羽刚才抱着救命的石头打成粉碎。祈羽看到他拿起一块碎石,直接像捏泥土一样把石头捏成了粉末。祈羽看得瞳孔震动,如果他对上阿勒叶,他会直接被抓着甩出去砸成肋骨粉碎吧。他连一击之力都没有。祈羽确信没有任何战士能够抵挡过阿勒叶的攻击。但不知道阿勒叶在顾虑什么,他站在河中间,看上去像一个人类男性一样,长发湿淋淋地贴在身后,用低沉而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你给我下来!”

阿勒叶的蛇尾完全淹没在了河水里,现在他看上去像一个人无疑了。还有些狼狈。祈羽从未见过阿勒叶这样生气又有些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好像非常生气,又在极力克制,不知道在想什么。祈羽壮着胆子伸出了头,讨价还价:“我不会献祭给你的!我的灵魂不会和你绑定!”

阿勒叶快被他气得吐血。本来在这地下暗河中支系极多,一不小心就陷入死路。即便是他,也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爬出去。如果祈羽死了,就前功尽弃。而这个傻不拉叽的祭品,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和他玩地府的游戏。阿勒叶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被祈羽气死。胸口的羽毛印记在发烫,阿勒叶越来越后悔了。

阿勒叶深深地担心起了他们的后代,他担心他所有的卵都会变得和祈羽一样笨。

阿勒叶站在河中心呆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对岸。他就和祈羽隔着一条河对望。祈羽不知道阿勒叶肚子里揣着什么坏主意。他仍然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是他不想跑,而是已经无路可跑了。这边河岸上的岩壁都是实心的,没有可逃之处。而上面有一些斧凿的痕迹,仿佛是人工打造出来的。

阿勒叶回到了河岸上。他的蛇尾消失了,重新变为两条长腿。阿勒叶的服饰在追赶过程中早就丢失了,他现在像个野兽一样赤裸。阿勒叶微微侧过了身,上身陷入一片黑暗中,挡住了他的神情。阿勒叶的声音恢复冰冷和残酷,他淡淡地对祈羽说:“你确定不过来?”

祈羽说:“我为什么要过去?”

阿勒叶冷冷地笑了一下,好像藏着秘密。他的神情冷酷傲慢,无礼而不屑地对祈羽说:“那你就在那里呆着吧,我走了。”

“啊?”祈羽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阿勒叶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随着祈羽这声惊讶,阿勒叶身形慢了半步,祈羽只看到在一片幽谧之中,阿勒叶双唇轻轻张合:“河的对岸就是冥界,你留在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