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司机抵达家门口,薛汶才找到机会,开口道:“到家跟我说一声,这段时间乖乖在家呆着。”
薛怀玉一声不吭地挎起背包。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冲锋衣,衬得那张白皙却没什么表情的脸愈发冰冷。
这时,薛汶忽然意识到,在两人同住的这段时间里,薛怀玉早就不像刚回薛家时那样态度冷淡且尖锐,反而是常常对他笑的。只是这些变化太细微,就如同雨落入海里一样发生得无声无息,以至于薛汶理所当然地就将其忽视了。而现在,那人脸上的神情又冷漠得像是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薛怀玉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
薛汶的心也跟着跳错一拍。
只见那人没有转头,嘴唇却动了动,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感冒还没好吧?记得吃药。”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翻起帽子戴上,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走入斜风细雨中。
薛汶确实想过薛怀玉临走时会说什么,又或是什么都不说,可那人的选择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以至于提前准备好的许多应对话语全都被堵死在喉咙中。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弯腰,钻进早就敞开车门等着的车里。
这天的雨一直下到午后。
嗓子越来越难受,既滚烫得像在被烈火炙烤,又痛得像是被刀割过。
薛汶吃了药,听着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更觉得困倦。
他本以为把薛怀玉送走后,心情就能平静些,但或许是因为连绵沉闷的雨天,又或许是因为迟迟不好的感冒,他心里的烦躁并没有减少多少。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薛怀玉前几天还在看的那本《白痴》,薛汶走过去将书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还是忍不住翻开看了眼。
书绳夹在书页间,很轻易就能定位到那人上次读到的那页。
在那些持续时间不比闪电更长的瞬息中,生命的感觉、对自我的意识几乎增强十倍。思想和心灵被一种异光所照亮,他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怀疑和所有的不安顿时都告平息,化为最高级的安谧,充满明朗、和谐的欣悦和希望,充满理智和最终的答案。但这些即闪即逝的瞬息还只是发作随之真正开始的最后一秒钟(至多一秒钟)的前奏……
这段很长,洋洋洒洒地跨过了一整页,溢到另一面的末端。薛汶本来只是想随便扫一眼,却意外地读进去了。他似乎也经历了那短暂又漫长的一秒钟里,等恍然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沙发上,而时钟上的夹角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三十度,指针逼近数字四
手机毫无动静。
薛汶点亮屏幕扫了眼,意料之中地没看到薛怀玉报平安的信息。哪怕是下雨,这段时间也足够那人回到薛家宅子了,所以他只当是薛怀玉不想搭理自己,于是转而给司机打去电话。可直到手机里传来忙音,这通电话都没被接起来。
这让薛汶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准备打给家里时,一通电话拨了进来,本该显示来电号码的地方却是空的。
内心的不安顿时变得强烈,薛汶盯着那通电话半晌后,最终点下了接通。
“薛老板,”滋滋的电流声里,通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电子化的失真,一听就是经过特殊手段处理的,“在找人是吗?”
话问得这么直白,薛汶不可能还猜不到是什么情况。
“你要多少钱?”他直接跳过了无用的拉扯,迅速切入主题。
“我不要钱。”
那人的回答令薛汶皱起眉头,在他看来,不要钱的绑匪显然更难应付。
“那你要什么?”薛汶继续问。
“想知道?那就按我说的做。不要报警。”
老城区的街道本就窄,加上路边乱停乱放的车辆,愈发压缩了可以通行的空间。而城中村的握手楼之间还有许多连汽车都无法驶过的、纵横交错的窄巷,那些巷子里,有些甚至逼仄得仅能容纳一人。
薛汶将车停在巷口,却迟迟没有迈出下一步。
他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于“是否要报警”再次陷入挣扎。经过一番纠结的思索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给段鸿声发去了一条消息。
【一天后的这个时间如果我没给你打电话,就报警,说薛怀玉被绑架了。不用知会我父母。】
待确认消息发送成功,薛汶把手机调到节电模式,放进副驾的储物箱里,这才打开车门下了车。
城中村里几乎不见天日,一踏进来便感觉四周的温度都骤然变低了。巷子内经年弥漫着自一股下水道涌上来的潮湿臭气。无数根电线如藤蔓般沿着墙头在头顶延伸,杂乱无章地缠在一块,切割楼与楼之间本就只剩一线的天空,最后汇集到布满污渍的电箱里。
可以想像,这一路上大概率是不会有摄像头的。
薛汶七弯八拐地顺着巷子穿过了这片楼房密集的区域,来到大马路边。
马路对面,一栋高楼矗立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这栋楼是旧时代的标志。大概二十年前,这附近曾是繁华的商业街,大楼的一到三层一度是整个片区的第一间高档百货商场,而三层以上则是居民楼。
可如今,大楼早就人去楼空,不仅楼上的住户全部走光,底下的百货商场也早在十年前就倒闭关门。原本张贴在大楼外墙上的巨幅海报被撕了下来,只剩一面生锈的铁板,遭受风吹日晒。
唯有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幸免于时代浪潮带来的劫难,因疯狂上涨的地价和日渐紧缺的空余用地仍在使用中。
保安亭不见人影,烟灰缸里的烟头似乎刚刚熄灭。车库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潮味。各式各样的车辆完全不按地上画好的格子停放,而是见缝插针地停得乱七八糟。其中一些车只消一眼就知道停进来后许久都没动过了,车上落着厚厚一层灰,像是棉絮一样。
薛汶根据指引,来到东南角的一个车位前。那儿停放着一辆没有上牌的黑色轿车,车身对比左右两旁的车格外干净。
他走到后座门边,伸手轻轻一拉门把果然,门没有锁。
车里有一种才清理打扫过的气味,后排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眼罩。薛汶按照要求坐进车里,关上车门,随即将眼罩戴上。
然后就是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等待。
时间在黑暗与寂静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一辈子那么煎熬。
周遭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些不知名的响动,那些细微的声音因为视线被剥夺而被无限放大,变得十分清晰,一次次地让薛汶虚惊一场。
反复的折磨下,紧张的神经开始渐渐疲劳麻木。薛汶好几次都想要伸手将眼罩摘下来,却又生生忍住了。他开始后悔中午吃过药后没有先睡一觉,以至于此刻他努力想要打起精神,头脑却乱得像浆糊。
直到身侧传来车门被拉开的声音,薛汶才悚然从煎熬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时开始走神了。
打开的正是自己这一侧的后座车门。地库的气味再次涌来,薛汶本能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完全忘了自己双眼被蒙着,看不见丝毫东西,但他反应也很快,在转头的同时便已抬手,试图控制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