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嘀嗒嘀嗒,每一秒都敲在心上,细密的击打迅速扩散成大片大片的钝痛,蒙蔽起所有感动。

余检明愤懑地调出几条来自不久前的短信,医保消费记录明晃晃闯进眼帘,晃得余扬手脚僵硬。他之前在医院开药时没听清医生说的什么,赶时间便胡乱应下,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用了家属医保。

“我打电话去医院查,医生说你大半年前就分化了!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余扬忍无可忍:“说了有什么用?!”

余检明掰着手指头替他数:“你买药怎么买?你看病要用钱去哪找?发发情期怎么熬过去?!”

“够了!!”

余扬像只受伤的小兽,怒视父亲的眼神近乎悲伤。

余检明起身拦他:“坐下!”

余扬充耳不闻,把手机、衣服一股脑塞回书包。

余检明眼角湿润:“我和你妈都很担心你!一大家子人都担心你身体状况!你呢,你话都不敢说!你走吧,你走!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藏起来的脆弱再次被最亲近的人剖开,余扬觉得愤怒,觉得尴尬,更觉得耻辱。

每次父母离开,他都会哭的满脸鼻涕眼泪,妄图用满腹委屈感动他们,结果只得到他们决绝的背影。他窝在外婆怀里像条被遗弃的幼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第二天顶着肿成两条缝的眼睛去上学。后来他再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落泪,他们却开始逼迫他张口、低头。

凭什么得听你的?

杜晓良半夜被吵醒,撩开窗帘,余扬浑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热气腾腾地从浴室走出来,还散着潮气儿就爬上了床。

第二天杜晓良上完两堂课回来,拖鞋和书包还在原地,掀起一角帘子,余扬裹成一团面朝墙壁睡着了,直到快下午杜晓良才听见床架咯吱咯吱的声音,笔下的字顿了顿,继续补完另外半边部首。

余扬最近特别低迷。

就连大大咧咧惯了的郑蓬都不敢主动招惹,张逊责更是退避三舍,在图书馆一呆就到七八点。杜晓良倒是除了上课没怎么离开过宿舍,埋在桌子上写报告。

郑蓬写视频分析,电脑上在放最近的财经新闻,恋人鲜活地出现在另一端,余扬听着床下细小的声音,忍不住打开了手机。

似乎天生就该作在这个位子上的人,五官面对毫无修饰的摄像头依旧英俊,记者折服于高位者的魅力之下,忍不住问了许多问题。

余扬看在眼里,心里控制不住地涌起落差。

他好像对谁都是温柔深情的。生气的时候呢?余扬觉得贺靳屿脾气真坏,可每每他露出狼狈模样,就像只娇生惯养的猫落在穷主人手里,余扬又觉得,脾气差点也是应该的。

是他太沉溺于宠爱贺靳屿的错觉。对啊,是错觉,是错的,他哪有能力去宠溺贺靳屿,万弘的贺大总裁?

余扬关掉手机。

自己除了是个omega,好像也没什么地方配得上贺靳屿。

郑蓬说的对,唐钰宁跟贺靳屿天造地设。余扬咬咬牙,不信这个邪。

贺昌渠状况愈下,枯瘦的像一具骷髅骨。

贺靳屿每天都会到医院看他,有时候太阳还未升起,他静静坐在床边,如死神用目光凌迟父亲。他也在正午艳阳高照时来,毫不惧怕旁人发现自己对这个暮年人是多么恨之入骨,恨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他多活一天,在这张狭小的床铺被痛苦吞噬。

贺昌渠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眼球偶尔会偏斜到贺靳屿的方向,停留一会儿,机械地转回天花板。他无力同贺靳屿争执对峙,也再做不到出声刺激对方,垂死的身躯连同思绪都安静下来。

贺昌渠年轻时家境贫寒,是村镇里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同年一个大老板去大学招聘,对贺昌渠十分欣赏,不仅帮他付清了学费,还提前签下合同,要他毕业后来单位工作。

后来...后来他一帆风顺,好像这辈子所有苦头都留在了那座破败的村子里。

大老板特别看重贺昌渠的才能,几乎不到三年就让他坐上了高管的位子。

那几年里最冷的一次冬天,贺昌渠第一回见到靳嘉苓。大老板疼爱极了独女,每每应酬喝多以后,嘴巴里嚷的都是不愿意女儿远嫁,最好在本地结婚,被欺负了,他就提斧头去抄家小贺,我跟你说,惹到我还不算大的,我老婆要是生气...那小子的祖宗十八代都得被刨出来鞭尸!

贺昌渠记忆犹新。

靳嘉苓极美,是他从小到大见到最好看的女人,贺昌渠的目光总是落到她浓密的黑发上,随后那张精致柔润的脸颊在反复品析中,深深刻印在心头。想占有omega。属于alpha的天性蠢蠢欲动,贺昌渠的野心愈发庞大,他的手段、能力,也早已越过身处之地,飞向更高远的领域。

大老板知道贺昌渠并非池中物,但他真心欣赏这个年轻人,知道只有贺昌渠留下,集团才有更好的发展。不顾妻子阻拦,他竟提出将女儿嫁给贺昌渠,让两人一块儿打理集团。

贺昌渠有了贺靳屿后才后知后觉,做父亲的也许早就发觉女儿与下属隐秘的情感,所以才会顺水推舟说出震惊四座的话来。是,那会他跟靳嘉苓已经偷偷谈起了恋爱,大概是那几封肉麻至极的情书被父母发现,老板夫人同女儿闹了很久,最后拗不过年轻人的坚持,还是抹着眼泪将女儿嫁给了贺昌渠。

没有婚礼,没有蜜月。靳嘉苓却全然不觉得委屈,她温柔地靠在贺昌渠肩膀,用令人心安的声音道:“昌渠,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场面。我也不喜欢。”

少女情窦初开,望向爱人的眼里只有数不尽的包容。

掌握了集团资源,贺昌渠参政的想法越来越坚定。大老板没看错人,区区五年时间,贺昌渠便迅速跻身高位,头衔不再是某集团高管,而是摇身一变,变成了掌管生杀大权的政府要员。

丑闻随之而来。对手议员用靳嘉苓大做文章,把贺昌渠歪曲成靠omega上位的政客,这惹恼了大老板,他上门质问贺昌渠为何将女儿卷入这种境地?贺昌渠哪还有“小贺”的样子,大老板吃了闭门羹,连女儿的面都见不到。

靳嘉苓像只金丝雀,被贺昌渠关在笼子里,靠着对丈夫的信赖熬过一天又一天。直到贺昌渠误会她跟安保偷情,靳嘉苓的最后一丝自由也被剥夺,也是那时候她怀孕了。贺昌渠不顾风险做了亲子鉴定,靳嘉苓红着眼睛恳求他等孩子足周。

确认生物学上的父亲。

贺昌渠回想不起来那一秒的心境。靳嘉苓整个孕期都郁郁寡欢,他破例让她父母来探望,虽然最后还是以争吵休止。

贺靳屿长的像靳嘉苓。贺昌渠回家时,皱巴巴的孩子已经睡在保养仓里。

孩子的出生并未如靳嘉苓所想让生活重回正轨,相反,贺昌渠对母子俩的控制愈发严厉,几乎是将两人当作所有物,稍有反抗就会受到惩罚,从小受尽宠爱的姑娘,身上各种各样的青紫多了起来。

贺昌渠厌恶舆论将自己的成功归结到靳嘉苓身上,更厌恶他眼里不再“干净”的靳嘉苓。不论靳嘉苓怎么解释,他都无法相信对方同那个安保没有任何关系。贺昌渠连带着憎恶只会喊妈妈的贺靳屿。

待贺靳屿长开,他更恨五官酷似靳嘉苓的儿子,那张脸上的抵触因他而生,柔润的部分却全是靳嘉苓的影子。

为什么?凭什么?

靳嘉苓始终包容贺昌渠的所作所为。她似乎能理解贺昌渠的癫狂,能无视贺昌渠在外同别的omega厮混,甚至不会因为贺昌渠施暴而进行反抗,靳嘉苓将所有温柔倾泻父子二人,静静等待着从前那个会给自己写情书、开车送她回家的贺昌渠回来。

可惜她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