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榆正赧颜道:“对不起。”
凌湘没生气,纯粹是没话找话,听他道歉后应了声,改而翻看起他的手来。
关榆正自小就喜欢做细活,从前关榆平去打猎,他留下守家时便弄些猎小动物的陷阱打发时间,待下回缠着堂兄带他一道上山。
兄弟俩无别的亲人,彼时的关榆平短则离家三两天,再久甚或一旬半月都有,关榆正看着乖巧,各家都爱把他当自己孩子那样照顾,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他,人缘从来都很好,连村长那样的势利眼都待他颇为亲切。故这趟回来,纵已隔了三年,和邻里相处依旧融洽。
这样的亲切使关榆正放下了警备。
他能感到村人刻意对兄嫂之事避而不谈,却忘记也有不长眼、嫉妒已久的人会混入其中,故意提起凌湘失德,让场面难堪。
这些事一直都有,只是以前的关榆平处理得很好,愈是难听的话他愈是坦然,没怎么传进家中。
倘若有人笑他被来历不明的妇人骗了,他便回自己才是礼金都付不出的穷酸儿郎;倘若旁人指谪凌湘全无新妇该有的样子,让好好管教,他见人便嚷夫人在家操持不易,该早早回家帮寸。
甚或在凌湘被村长以无子为由,强逼她自请下堂时,关榆平竟选择大闹祠堂,气得村长几近卒中,倒未再提起此事。
钱婶去世后不久,关榆平为取得村西那片地,直接提了只狼给村长,表明自己的狩猎技巧,与他许下交易,以每月捕来的猎物为饵,先要了和小路离得极近的弃地;后来遇到谭木匠,为让关榆正学艺,更以治眼疾为借口,把人一并带出深山。
有了每月这点油水,只需向村长巧言几句,什么离村不离村的事自会帮二人掩饰。故关榆平两兄弟下山的原因仅村长知晓,村人非但不知关榆平的本事,更会赞一句手足情深,根本无人在意那点特权,不曾惹来妒忌。
后来得悉关榆平在弃地建了大房子,众人心中亦仅有惶然。
0012 学而习之(四)
村里小溪自北向东,为日常便利,村民皆聚居于东边,对于西边傍着重重幽竹的弃地,只想得起历年先祖闯西山有去无回的景况。
西边的无牙山虽被竹林隔开,偶尔仍有兽鸣传来,对此,众人总觉得那儿的空气弥漫着黑雾,望向村西时心底徒有恐惧, ? 谁也不会去记恨关榆平白得一块种不了的荒地。
反观真正叫关榆平和村长交恶,竟是为了凌湘。
成熊身上全是宝贝,关榆平本没打算分给村长,但这趟下山竟带回了个活人,既要凌湘光明正大进村,又不能叫人发现那条下山的小路,两人只能在山间绕上一圈,假装在石缝回来。
一波意料之内的反对,关榆平本仗着用那头成熊说服村长,岂料对方贪得无厌,还要他添几袋黄米豆子。
关榆平咽不下这口气,和村长对骂一通,旁人只知他俩为凌湘而吵,却不知其中牵涉猎物分成。
纵后来的关榆平送去熊皮,可多年来对他的不满亦同时被激化,全变成村长眼中的忤逆,在他死后更迅速滋长成恨意,形成扭曲的憎厌,伙同几位长老加倍怪在了凌湘身上。
凌湘不愿多生事端,起时还会避让,如此几回,反遭人看轻欺辱,她便不再讨好,按自己的方式谋出活路。
关榆正回来不久,凭旁人三两句戏言知晓了凌湘处境难堪,心有不忿。
由堂哥保护的这个家,不知何时起竟慢慢倾侧,偌大的担子滑落在凌湘的肩膊。
而到头来,他仍像小时候那样,只是个累赘,也只能是个累赘。
就像那叫凌湘赞不绝口的油糍,他学着关榆平的做法,大半夜在灶房烧起柴,怎料忙中有错,险被火燎,留下一片残局待凌湘收拾。
又或嗅到家里满屋花香时,才知关榆平每趟离家都给凌湘带回一捧鲜花,此后他出门必会寻花作礼,莽撞地与蜂相争,最后顶着肿胀的头脸回家,烧了足足三天。
其实他大可不必受困于过往的失败中,但种种败绩又确切地磨去所有自信,令他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个只懂拙劣地模仿的败者。
得知凌湘这几年是如何受苦受气,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该敬重的长辈,他更觉愧对关榆平。
关榆正伸出完好的右手,轻抚她脸。
“嫂嫂。”
凌湘尚呆望着那裹着厚布,只露出指尖的手,把目光慢慢落到那缺了一截的食指,未有听见叫唤。
她原本在想,学师果然少不免要吃苦。昔日关榆正的手谈不上细嫩,却也比现在柔软,十指完好,怎料转眼之间,不仅人长大了,性子沉稳了,就连这双手都有了关榆平的影子。
带薄茧的大掌覆在她脸庞轻轻摩挲,对方愈是小心的抚摸,酥麻的感觉愈显清晰,轻易唤出她的欲念。
0013 学而习之(五)
凌湘对掌心的热烫十分依赖,下意识按住他手背轻蹭,甫一歪头,惊觉那人早已不在,顿时停了动作,静静望着同样显得不知所措的关榆正。
他心虚地又唤了声嫂嫂。
她轻咳,应了一声,继问:“我脸上有东西?”
关榆正看不见,问也是白问。意识到凌湘同样慌神,便又壮起了胆子,问:“要不我去山下租个铺子,一起离村?”
话音刚落,什么错乱交缠的旖旎通通消散。
“不要。”凌湘脱口便是拒绝,旋即意会,反问: ? “你去过祠堂?”
“以膝下无子为理由拒绝为堂哥立牌位,先不谈这事对错,那是我堂哥,便是我不问,村里也自会有人说予我听。”关榆正抿唇道:“嫂嫂不细想,怎可能瞒得下去。”
凌湘心道这不是没想过你会回来吗?
此话却万不能说出来,只得改口:“破事太多,想让你潜心学师便没传话。”
“也不来找我。”
凌湘无视他语气中的委屈,一再找借口:“他们设法让我离开,哪能叫他如愿。”
“小路……”关榆正回忆道:“堂哥会从小路偷偷下山卖猎物,嫂嫂不也曾走过?”
“莫说会被发现,多年来我也只走过几回,记不太清,或都被藤蔓挡严实了。”
这是谎话,实则谢惟范每月都遣人把路清理开,以便他上山来寻。
小路在竹林后的无牙山里,和村子离得远,一直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可就是这么偏僻陡峭的一条路,竟有天被谢惟范发现,自始成了与她私通的快捷方式。
关榆正自告奋勇:“嫂嫂带我去附近吧。找到堂哥留下的记号就能开路,你偶尔下山走走,别总闷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