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再晚些,凌田又听见外公外婆低声在厨房里说话:“……我看见网上讲是遗传的,我们家从来没有糖尿病,是不是小田那边有这个基因?”

城市的住宅拥挤,其实也就隔着一堵薄墙,凌田不知道凌捷和田嘉木有没有听见,要是听见了又会做何感想。

她只觉沉重。他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所有这些爱又好像变成重担,互相碾压。

但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能跟辛勤说,人家只是在她住院期间管床,凭什么要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要是在网上写出来,感觉是会被医生群体吐槽几百楼的奇葩吧。

那之后,徐玲娣和凌建国便每天过来,照着书准备凌田的三餐,催她起床,陪她散步,提醒她少看手机,晚上早点睡觉。甚至就连凌田几次去学校,答辩,体检,拍毕业照,也都是他们陪着去的,凌建国开车送到校门口,等她结束再接她回来。

作为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家里的大阿姐,徐玲娣十岁不到就开始做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两个弟弟。后来带外孙女更是精心,甚至可以说从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技术壁垒,使得凌捷自己带孩子感觉困难,田嘉木则是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搞定,被说了几次弄得不对,索性不带了。哪怕凌田,对此也有模糊的印象,小时候每次出去玩都是一个大工程,要带上一大堆东西,皇帝出游级别的。

现在这样安排,她起初只觉过意不去,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还要让七十多岁的外祖父母从早到晚陪伴照顾,又搞得好像小时候那样。而后才惊觉这个安排意味着另一个未经讨论便已做出的决定,她不能去住教工新村那个小房子了?!

果然,某天散步的时候,徐玲娣对她说:“田田你只管放心,毕业了不用急着找工作,复习复习考研究生,考不上也不要紧,现在外面那么多小青年当全职女儿全职儿子,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租金全给你。”

凌田无言以对。

她想说,我不至于这么惨吧,但现实是她这几天已经投了几家游戏公司的实习岗,全部石沉大海,而且就算人家要她,按照她现在起起落落的血糖水平也不一定能过体检关。毕业生体检她的空腹血糖就不合格,提交了病历,提交了既往病史,她已经是一个记录在册的一型患者了。

更让她挫败的是,原本作为 plan b 的平台接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注册账号之后,想作为画师收费接单,先得通过一个验证。自由画手圈子里把几个平台按照过签难度的高低排了个队,最简单的叫考中专,次简单的叫考大专,再往上还有 211 和 985。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是顶流美院出身,再怎么着也是 985 的动漫专业,在这种“野人画手”云集的平台上不说一下子成为 Red 挣大钱,过签总归不难。有些排名颇高的画手看起来画技并不比她好多少,甚至根本没受过专业美术教育,就是看网课自学成才,戏称是 B 站大学美院毕业。

于是,她从自己作品集里挑了最得意的几张画,提交平台申签,结果只有“中专”“大专”两个平台过了,余下稍有门槛的 211 和 985 平台都给她发了拒信。

其中一家用词相当官方,说她的作品氛围感和完成度都很好,但风格不符,建议调整或者另投别家。另一家是公审,有条评论颇为辛辣,说一看就知道是哪种人,自以为专业院校出来的脚踢二次元,还吹什么射月工作经验,实习打杂两个月被拒吧。

凌田一下被戳中痛处,她本来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的,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加觉得大受打击。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自己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挣不到什么钱了。正式工作不确定多久才能找到,已过审的“中专”“大专”两个平台上的约稿大多只有几十元一单,诸如 Q 版头像,表情图之类,圈子里称为“小零食”,也真的只够一点零食钱。

收入接近于无,她又开始计算支出。

每个月灵活就业的社保医保,复诊配药,每三个月一次的各科检查,以及针头、试纸之类的耗材,加到这里就已经三千出头了,如果之后再用上泵和动态,这费用还得往上涨。

记录血糖的那个 APP 有个糖友圈,她去那上面看了看,病友算的账也跟她差不多,说没钱真得不起这个病,一个月光药和耗材就那么多钱,而我连 3000 都挣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人在问,临期过期的针头售价特别便宜,用了会不会有事?下面评论回复,说自己本来三天才换一个,也只有买临期的一次一换才不心疼。

凌田忽然想起临出院前辛勤对她说过的话。她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醒她每次注射都要换新的针头,不要重复使用,明明包装盒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仅限一次性使用。

现在才算真正理解,得了这个病,不光是每天挨几针的问题,还有钱。

她自认不是一个物欲很重的人,从没指望自己有什么大出息,对名牌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跟别人攀比,再加上有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打底,她本来一直觉得每月挣个几千块钱足矣。

直至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独立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没有足够收入在衣食住行之外维持自己的生命。五年,十年,也许更久,她仍旧需要长辈的照顾,父母的接济,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仅在一瞬间,巨大的绝望感铺天盖地袭来。那天夜里,她睡下去之后在被子里哭了,不是因为悲伤,几乎可以说是被吓哭的。

黑暗中,她想起了在她之前住 1544 床的那个病人。很多人或许觉得他是因为自暴自弃才走到了最终绝望的那一步,凌田也曾这样想,直到此刻,她忽然怀疑这个因果是否被倒反了,他是因为绝望才开始自暴自弃。

她甚至记起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凌捷叫她一起看了一部名叫《少年时代》的电影,说是自己很喜欢的。

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孩子从 6 岁到 18 岁的 12 年。在影片的最后,孩子即将离家去上大学,母亲坐在家里的餐桌边落泪,喃喃地说:我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更多时间。但孩子当然还是走了,开着一辆皮卡,载着吉他、照相机、简单的行装,行驶在美国大农村一望无际的平原公路上,微笑奔向未知的未来。

她记得凌捷看到那里也哭了。而她没有,那时的她和那个孩子一样,心里满满的成就感、自由和期待。

后来,那个场景的 BGM 成了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被她加入歌单,画画的时候总戴着耳机,循环播放,时不时就会听一遍。

那首歌叫《Hero》,但第一句唱的就是 Let me go, I don't wanna be your hero.

I don't wanna be a big man, just wanna fight with everyone else.

Your masquerade, I don't wanna be a part of your parade.

Everyone deserves a chance to walk with everyone else…

Let me go,现在的她还能这样潇洒地说出这句话吗?

第17章 手动挡人生

那天夜里,最后送凌田入梦的,是记忆深处一段恬淡的画面。

她看到才刚上幼儿园的自己,跟着年轻的凌捷和田嘉木去迪士尼。

应该是香港的那一家,当时上海的还没建起来。而且,她记得身边有印度人走过,看着眼前那座特别小的城堡,晃着脑袋说:“It’s so~ tiny~.”

是的,她当时三岁,已经能听说简单的英语,凌捷和田嘉木对她也曾寄予厚望。从她小时候上过的那些兴趣班来看,他们期待她成为一个琴棋书画上天入地的人才,可惜许多年之后她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哪方面都不太行的脆皮青年。

但那天他们真的好幸运,在酒店大堂见到了白雪公主,还升级了国王套房。她白天玩得太累,入夜之后看过焰火,就在公主的床上早早睡了。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外间一边看电视一边小声说笑的声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安心而快乐,她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她还是二十二岁的自己。

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振作起来,自律地生活,可惜就是做不到。

前一天晚上定好计划,明天一定不能再这样了,我要早睡,好好休息,早起洗漱,打针,吃早饭,然后坐下来改一下简历和作品集,上网看看还有哪些公司能申请,把求职信发了,再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但真到了第二天,她坐在电脑前面又总是走神。

她有个鸡血歌单,里面是历经中考艺考高考积累下来的励志歌曲,她过去听着那里面的歌能画一个通宵,但现在反反复复地听,笔下什么都没有。从 Gala 乐队的追梦赤子心,到朴树的 young forever,再到芙萝伦丝机进份子的 dog days are over,结果每天都是狗日的一天,狗日子它就是不结束。

浑浑噩噩地,大半天就这样过去了。

她只能放弃原计划,转而去看一本心理学的科普书。作者在书里讲到“退行”这个概念,说人在接连遭遇各种挫败后,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长时间躺在床上,同时要求房间保持黑暗,就好像退行到了子宫里,寻求那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

凌田心想,这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吧?

翻开一本小说,看到扎扎对波伏娃说:“不要难过,每家每户都有废物,我家的废物就是我。”

凌田苦笑,这说的还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