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四楼到了,张明生推我出电梯,刚走了几步,他绕到我正面,沉默地俯下身来。我知趣地环上他的脖子,任他把我抱起来。四楼地板铺满了地毯,柔和的浅棕色,价值不菲,每星期都要派专人打扫,由阿海亲自照看。

至于为什么要给一个不能走路的人铺地毯,说得好听点叫张明生怕我摔倒,说不得好听点,他是怕我逃跑的时候摔倒。

他稳稳地抱着我往卧房走,我闭着眼睛,又想到报纸上那张黑白照片。那么小的孩子,或许顽劣些,但怎么也不该是这种下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尸体,是跟着师父一起去查案,在一幢独栋公寓里,一家四口被强盗割喉,惨死家中。那时我二十二岁,见到大人的尸体时还能强忍着不呕吐,师弟在我身后干呕了两声便夺门而逃,我双腿颤抖,右手一直按在枪托上,背后全是冷汗。就算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一定面色惨白。直到我走进最里面的卧房,看见两具柔软的,靠在一起的,孩童尸体。我彻底崩溃了。

师父说,做警察的,还是要强硬些更好。师弟吐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我的崩溃却是因为于心不忍。果然,后来出现场,师弟渐渐很少失态,顶多只是痛骂几句凶手。而我总要深呼吸好几次,才能逼迫自己停止代入那种窒息和恐惧的感觉。

我靠在张明生的胸膛上,叹了口气。

张明生问:“你不会觉得是我做的吧。”

我还在走神,张明生已经抱着我走到了卧室。

厚重的窗帘没有拉开,屋里一片昏暗的淡红。张明生将我放到了床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一时有些发懵。现在是周一清晨,他还要去公司开董事会,没时间也没精力和我白日宣淫。我坐起来,倚在床头。他为我盖上了毯子,即使他根本没有过问我到底冷不冷。

我看着他低头时露出的英俊眉眼,在心中问自己:张明生会杀人吗?我本以为自己会有答案,可思来想去,我竟然踌躇了起来。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平淡了不少。我的身体不好,可可也体弱多病,脸蛋总是没有血色,医生曾说她活不过一岁,这让我和张明生操了很多心。自打可可过了四岁生日,我们一家人这才松下一口气。可是转头一看,四年匆匆而过,无论真心假意,我和张明生也俨然是一对夫妻了。

我相信张明生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他对自己的女儿的宠爱真假参杂,连我有时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的被家庭的力量感化、有了点正常人的影子。但我知道,他对可可的爱,远没有要为了她在幼儿园的一桩小事而动手杀人的地步。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是你做的。”

张明生似乎一直在等我回话,所以迟迟不走,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捋平着毯子上的皱褶。听到这话,他笑了笑,并没有抬头,只是说:“哦?为什么,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呢。”

的确,我对张明生的道德水准一向评价较低。

他在我面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时而像个只手遮天的野心家,时而像个玩性大发的孩子。我还记得某次我试图逃跑,因为被囚禁了太久,腿发软到直接栽倒在地。他安静地走过来,蹲下,摸了摸我额头撞出的淤青,然后微笑着,将手里的钢笔尖扎进了我的大腿。他并没有使百分百的力气,但他的意图毋庸置疑:假如我再跑,他就真的把我弄残废。

他也确实做到了,只不过没有那么残忍。他没有用棍棒打断我的骨头,而是用两环精巧的金属腿锁固定在我膝盖往上一寸的地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材质,这锁细而坚固,将我的大腿并在了一起。致使我每天都坐在轮椅上,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要穿长裙,就算偶尔穿着裤子,也要盖一条厚重的毯子。心情好了,他就解开我的腿锁,为我换上脚镣,这样我在四楼来去自如,不用面对无法去卫生间的窘境,有时他甚至还会带我去没人的后山花园散散步。那是我的双腿最自由的时刻。但只要他心情不好,我就宛如故事里上了岸的人鱼,没法走路,假如一不小心摔倒了,就要趴在地板上大半个钟头,等待张明生来到四楼发现我。再后来,他就用地毯铺满了四楼地板。

如此繁琐精心,和报道中凶残粗暴的作案方式大相径庭。不像他的作风,倒和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有点异曲同工。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张明生终于抬起头来,用那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知道,他跟我想的一定很像。

两个星期前,深夜飞机落地,我们一家从日本回来,阿海开车接我们回最近的住处。当时很晚了,两个孩子都昏昏欲睡,我搂着他们坐在后座,旅途劳顿,我干脆也闭眼小憩,直到听到枪声,我才猛地醒来。我对枪声太熟悉了。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没办法忘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抱着两个孩子尽量放低身体。阿海猛踩油门,车身一下子迅猛地向前飘去,身后仍有零落的枪声,震耳地响在车身左右。灯光将隧道照得一片明亮,逆着桔黄色的光,张明生的侧脸变成了剪影。

我微微抬头看向后视镜,两辆开着远光灯的黑色轿车正一左一右地从后包围过来。

张明生怒吼一声:“低头!”

我立马俯下身子,又听见两声枪响。这个时候也没有功夫去追究张明生到底得罪谁了,两个孩子都被吓得小声啜泣,他们柔软的身躯在我臂膀下颤抖。我将他们搂紧,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阿海仍在开车,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不松开,他转头问张明生:“先生,怎么办?”

张明生没回答,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又朝后丢了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捡,看到亮着屏幕的手机正斜躺在座椅下面

张明生让我报警,他竟然让我报警。

直到这次事件过去好多天,我才明白张明生的用意。他不喜欢被人逼迫着反击,他习惯了主导一切。追杀我们的人并没有直接照着车开枪,他们在有意避开车身。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想伤到车里的人,或者说,某个人。况且我们深夜回港,连狗仔队都没得到消息,还有谁会知道。那必定是个,很了解张明生行踪的人。

在我拨打完报警电话颤抖着说完发生的一切后,那两辆蠢蠢欲动的宾利终于超了上来,他们强行逼停了我们的车。阿海猛地踩下刹车,车里的人都因为惯性往前猛地一倒。我护着可可和小元的额头,怕他们撞伤。昏暗的车厢里,我看到阿海的手在夹层摸索,最后握住了什么东西。张生的手也伸进了外套里。

不过,不管敌人再了解张明生,应该也不会知道,张明生有枪。

宾利的车窗摇下一扇,一个带着面罩的男人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则握着一把手枪,他笑嘻嘻地说:“张生,请你同老婆同我哋走一趟!(张先生,请你和你老婆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明生微微一笑,偏身向窗外探去,问道:“走?行去边度呀?(走?去哪里啊?)”

这会是一桩绑架案。我曾经做警长的时候,也经受过几件绑架案,但记忆中的绑匪向来来去无踪,哪里有眼下这帮人嚣张。张明生虽然家世显赫,可他是出了名的不受重视,有财无权,依附在祖父的产业上,好端端地,绑架他一家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我又把自己放到了警察的位置,直到可可小声喊我妈咪,我才想起,我现在是张生的太太,与他同患难了。我轻柔地抚过可可的头发,暗骂一句张明生是扫把星。

“你想用我哋同张耀年换赎金哇,(你想用我们去向张耀年要赎金啊)”张明生依旧笑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开心事。

张耀年是张明生的祖父,我只见过他一次,和张明生一样,看起来温柔爽朗,实际上眼睛和蛇一样阴毒。张明生恨他,似乎和张明生的父母有关,更细的,我不太清楚。

劫匪倒是很坦诚,大方承认:“当然啦,你哋张家富可敌国,张生帮我哋兄弟几个赚点钱使,都算积德啦!(你们张家富可敌国,张先生帮我们几个兄弟赚一点钱用,也算积德了)”

我知道张明生是在拖延时间,有小孩在,枪战实在太冒险,假如警察按时赶到,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一线不让张明生发狂而后大开杀戒的希望,一旦挑战到他的耐心,他或许会连儿子女儿都不顾。劫匪再凶,又哪里凶得过他。说不定他还会将杀人现场摆弄得跟自己完全无关,然后逃之夭夭。

张明生依然一副可亲的嘴脸,和绑匪攀谈起来:“既然系噉,你只要绑我同我个女就够啦。老爷子一向唔钟意我太太,我个仔都系喺孤儿仔院收养嘅,三岁先嚟我屋企。假设你将我哋都绑走,老爷子唔会比赎金嘅。(既然是这样,你只要绑我和我的女儿就够了,老爷子一向不喜欢我太太,我这个儿子还是从孤儿院收养的,三岁才来我家,假如你把我们都绑走,老爷子不会付赎金的)”

“帮人养仔,黐咗三年饭食,张生,你真系好心,(帮别人养儿子,白吃三年饭,张先生,你真是好心)”绑匪毫不留情地嘲笑。

张明生皱了皱眉头,佯装赞同,他说:“系呀,我都觉得辛苦。”

“不如就掟系路边,畀佢自生自灭,(不如就扔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那男人笑得嚣张,话音刚落,躲在我怀里的小元就猛地一抖。

张明生笑吟吟地应声,他说:“好哇。”

我心中一震,脑袋嗡嗡作响,我没想到他会把小元是从孤儿院领回来的事说出来,还把他说得毫无价值,听起来远不如可可珍贵。小元没有说话,他埋在我的怀里,渐渐地,我觉得贴身的衣服有些泛潮水。他哭了。

比起我,可可和小元都同张明生更亲。尤其是小元,他一向崇拜父亲,却不想会在这个时侯面临被父亲抛弃的危险。

我对这个养子一向观感复杂,但这个时候,我也心生怜惜。他的小手抓紧了我的衣角,我将手覆上去,重重包住。夜里静得出奇,开着窗,我的身体渐渐发冷。我低着头,只知道把两个孩子抱紧,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一秒都是熬煎。

忽然,警笛响起了。

我如蒙大赦。

我喜欢警笛的声音,生在贫民区,四处都是危险,每一次警笛想起,都让我感觉人生还有希望。后来我离开孤儿院,考上警校,也发了誓愿,要做一个好警察。可惜,我辜负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