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甄行远。甄行远献上了一棵,据说是特地从南海开?采来的足有一丈多高的菩提树。孙太后崇尚佛家,一听是南海的菩提,便乐得?喜不自胜,对甄御史赞不绝口。
一旁的景丰帝却神色淡淡。
陆纨与陆承亦面无表情?若此树真?是从南海开?采,再千里迢迢运到?京城,这其中,不知要耗费多少物力,伤亡多少海人。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举无疑会?助长不正之风,大臣们日后假若争相?献上奇珍异宝,只会?劳民伤财。这对黎民众生无疑是种灾难。
然而,今日毕竟是太后的万寿节,孝道两字压在头上,饶是皇帝也不好在此关?头扫太后的兴。景丰帝顺着?孙太后的口风,不咸不淡地评点了甄行远几句。
甄行远没察觉出帝王的情?绪,还在与身旁的人津津乐道。他身旁坐着?的正是吏部尚书管季,管季与甄行远是好友,管季对其这次的献礼却并未发?表过多看法。他只是抬眸转向陆纨:“陆大人准备的贺礼是什么?”
陆纨献的是本普通的用以贺寿的乐谱,这本乐谱是他亲手谱曲。其实?跟作乐比起来,丹青字画才是他擅长的强项,但出于某些避讳,他没敢献上字画,只献上了乐谱。
陆纨淡淡道:“我的寿礼太过普通,远不如甄大人的贵重,便不献丑。”
管季尚未说话,甄行远先捻须大笑道:“陆阁老实?在过誉。”
陆承在边上见甄行远如此得?意猖狂,到?底有些按捺不住脾性?,正想?嘲讽他一番,却听到?御座之上的孙太后悠然开?了口:“这首《长寿乐》是谁进献?”
《长寿乐》正是陆纨所作之曲,听到?孙太后这样?问,陆纨心中暗叹一声,却不得?不出列。
陆纨站在殿下,一身绯红色官袍将他衬得?端华雍容,他垂首,并不望向太后,淡声道:“是臣所作,臣谨以此曲贺娘娘万岁圣寿。”
孙太后弯唇而笑。今日万寿节,她穿的是正式的真?红大袖衣,衣上绣牡丹图案,五色翟纹。她头戴凤冠,冠上九条翠龙,四只金凤。这副装扮勾出了她保养得?极窈窕的仪表,也将她映照得?华美不可方物。
孙太后望着?如松如竹般的陆纨,温柔地道:“平素只听说陆阁老精通字画,我竟不知你还懂音律。”
“既然懂音律,那么想?必陆大人也擅长器乐。太乐署何在?”孙太后问。
被点到?名字,太乐署的乐师们一一出列。
孙太后道:“陆大人是作曲者,自然知道这首《长寿乐》用什么乐器弹奏最为合适,就由太乐署的乐师们配合你一道,为我亲奏。”
孙太后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让陆纨带着?太乐署,眼?下就演奏一次《长寿乐》给她听。
这个要求虽然有几分唐突,但她是寿星,又贵为太后,旁人不好拂她。何况这也是孙太后在表示对陆纨送上的寿礼的喜爱之意,是对他有所爱重的体现。
若是旁人,比如像甄行远那样?愿意对太后投其所好的人,听到?此话,怕是会?欢喜得?不得?了,独独陆纨敛起眉。
短暂沉默一会?儿,陆纨行礼道:“恐让娘娘失望。”
“臣虽懂音律,但对器乐一窍不通,混在太乐署中也不过是滥竽充数,反倒误了乐师们对娘娘的心意。娘娘喜欢臣的曲子,臣受宠若惊。”陆纨顿了顿,他做出下跪请罪的姿态,平淡温和地道,“不如还是由乐师们单独为娘娘演奏,臣不敢托大。”
孙太后脸色当即难看起来,她小指上戴着?一副珐琅护甲,尖利的护甲顿时刺向了她的掌心,孙太后撇唇,声调尖锐地问:“是么?”
“陆沛霖,你是不敢托大,还是不愿为我演奏?”
这话里满是不虞之誉,且带着?一丝极重的个人感情?。
下头起了些窃窃私语的议论。
陆纨顶着?太后慑人的目光,端正地跪在堂下,他一身气度如不可亵渎的高山白雪,他淡声道:“臣委实?不擅器乐,娘娘明鉴。”
孙太后微微冷笑。
太后的性?子张扬跋扈,满朝皆知。见她的面色倏然变得?冷淡,陆承不由有些为父亲担心,他捏紧了酒杯。
好在这时,景丰帝出声打?圆场道:“看来一手书画双绝还不够。陆卿,今日回府以后,尔要苦练器乐,明年?朕的万寿节上,朕要听到?你为朕弹奏这首《长寿乐》。”
这句话算是把孙太后方才钦点陆纨为其演奏的话题揭过去了。
陆纨道:“是,臣遵旨。”
他从容地起身,行为举止并未有半分失礼之处,他缓缓退回到?席上。
坐下以后,陆纨首先迎上的是儿子关?切的眼?神。
孙太后钟情?陆纨的事情?,是秘密也不是秘密。许多人的确不知道,有些人知道却装作不知道,还有些人知道且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更有不少人在为陆纨担忧。
他是难得?的清流直臣,如今内阁里的中流砥柱。一旦和孙太后牵扯上,对他的官途定有莫大影响,孝道为大,孙太后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景丰帝的嫡母,景丰帝不可能废太后,但是为了皇家声誉,远远打?发?了陆纨,还是轻而易举。
正因为明白事情?的重要性?,陆纨不敢大意,在孙太后面前表现出的一直都是悍然抗拒之意。像孙太后这样?没有经受过任何磨难的女子,你只要放松一点儿处事原则,她都能给你来个“更进一步”。
陆承唤了声“爹”。
陆纨说“嗯”,他面不改色道:“无事。”
甄行远似笑非笑地打?趣儿道:“陆大人才说寿礼普通,看来这普通的寿礼比我千辛万苦挖来的菩提树还要得?太后钟爱。”
“说来,陆阁老长了这么一张俊秀的脸,哪是咱一张老树皮比得?起的。”甄行远哈哈笑着?道。
听出了他话里的挑衅之意,陆纨尚未说什么,陆承先微眯起了眼?,他动了动虎口处的麂皮护腕:“甄大人。”
陆承开?了口,他的嗓音沙砾,有股少年?将军的威严感。
甄行远的眉心不由跳了跳。
谁都知道陆阁老为人如春风化雨,温和澹宁,从不轻易发?脾气。但是武陵侯可不好惹,你惹了他,他是真?会?揍你的。
作为一个被揍过的人,甄行远在此事儿上最有发?言权,他不自在地问:“陆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陆承低沉地笑笑,“甄大人是监察御史,向来只有甄大人指教旁人的份。”
“本侯不过是想?请教甄大人。你这树是从南海何处采来,为采此树伤亡多少手下,总共耗费多少车力马力与钱财?”
听出了陆承话里的影射之意,甄行远吹胡子瞪眼?道:“陆安庭,你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陆承捧起青瓷压手杯,淡定地饮一口茶,他悠悠道,“甄大人对太后的拳拳之心令人感动,本侯表示一下敬意罢了。”
他说是敬意,但谁听不出他话里满是讥讽,这是在讽刺甄行远为了对太后献媚,劳民伤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