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孟蕤嫁了荑英的堂兄、清河崔氏的宗子, 但没多久就做了寡妇,此后一直未嫁, 又和他母亲因为争情人起过龃龉, 料想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
谢窈莫名有几分心虚, 避开他视线:“没什么, 太后待妾很和气。”
他用酪, 她用茶,因而案上除了牛乳还有一壶犹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茶汤。斛律骁替她倒上一杯,微微一笑,示意她过来。
谢窈怀揣着心事,慢吞吞的,在他对案坐下:“有件事……我要告诉大王。”
“嗯?”
见她神色恍惚,他便把自己那盏用了一半的酪浆推过去。她果然没注意,捧着茶盏低敛眉眼,指尖不安轻抚在杯沿:“太后让嵇小郎君跟随我学《尚书》,想必过几日,嵇家就会过来送束脩。”
“什么?”
谢窈再度重复了一遍,细语低声,话音未尽而面上飞红,端过茶饮浅尝一口借以掩饰。
入口才觉是酪浆,陌生的膻腥味道若突然涌进的洪水,剧烈地冲击娇嫩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欲呕,碍于闺秀容止却只得咽下。
好在那酪浆经过处理,牛羊的膻腥味道并不是很浓,还加了少许糖渍桂花烹煮,并未完全不能接受。
她面上腾起淡淡的红,轻恼地抬眼嗔他,方才的心虚与愧悔荡然无存。
斛律骁递过绢帕:“你应了?”
“是。”
“太后说,汉时大儒马融曾伏于阁下跟随班昭诵读《汉书》,是有先例可循的。我也没有法子拒绝。”
“没有法子拒绝?”
他嗤笑出声。将杯子取回,就着她饮过的残酪一饮而尽:“班昭那时死了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窈窈也是吗?人言可畏,你若应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竟也丝毫不知道要避嫌?”
“嵇家那小子又何尝是真心想拜你为师,分明是想借机接近你、占你便宜。窈窈如此聪慧,如何偏偏此事上看不透,还是说,是故意应下?”
又骂太后:“裴满愿这个毒妇,乱我家者,必此人也。”
他剑眉紧拧,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隐隐透着股青气。谢窈微微心虚地别过脸,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嵇小郎君举止有礼,大王何必将人想得这样不堪。”
他将人想得不堪?
斛律骁哼笑一声:“若说是为了学业,我朝经过改制,礼乐宪章之盛,凌于百朝。洛阳城里的大儒不在少数,他为什么独独拜你?是我将人想的不堪了么?”
谢窈怕被他看出收学生的真实企图,避而不答:“此是太后旨意,况且大王不信妾可以为人师者么?”
“我并无此意。”斛律骁道,“你想做女夫子,我即刻便可将季灵那丫头给你抓来做学生,可你为什么要答应嵇邵?你难道不怕流言编排么?”
她却反问,红唇边勾过一丝冷笑:“流言?我一个被丈夫送到殿下床上的弃妇,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斛律骁身如过电,剧烈一震,心里更似被尖刀剜去一块,愕然凝视于她。
这话本是当初他用来羞辱她的,可此时被她冷冷冰冰地说来,便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嘲讽。
是在嘲讽他,自作多情?还是自作自受?而她倘若对他有半分心思,也不会同意太后的如此要求!
“你是在报复本王是吗?”
天光被窗外婆娑的细竹筛过,自直棂的窗间透在他清俊的脸上,半明半暗,染上些许阴翳。那双眸子却透着失望:“就因为我骂过你,所以你就自轻自贱,连名声也不要了?可本王又何曾真正轻贱过你?自入洛以来,我对你不好吗?可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
“你要收他为徒,却有想过本王的感受吗?你是我的妇人,却要和旁的男子日日相处,我如何能放心?!”
谢窈不为所动,只冷冷看他:“妾未作此想。”
“最好如此。”
他面上冷沉,起身拂袖而去。那盏还未送出的茶汤被带倒在案,茶汤在桌面肆意流淌。春芜忙上前来收拾。
谢窈妙目看着茶水出神。
他说得不错,凭心而论,吃穿用度,他待她确乎是极好的。他是鲜卑人,不惯饮茶,但自她来了后,这房中总要备上茶汤。
饮食上她用不惯牛羊膻腥,他也随她一起改食南朝的清粥小菜。倘若他们不曾敌对,倘若他不曾那般折辱她,那么,他或许算得上一个很体贴的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她不想做被人娇养的笼中雀,只要有锦衣华屋、温柔小意,哪怕弃国弃家、没有尊严也能活得下去。
次日过后,二人一连几日都未交谈。
太后的诏书只早不晚,当夜便送到了府里。诏令嵇氏郎君效仿汉时马融之先例拜于谢窈门下,习读《尚书》。
斛律骁看也没看,径直将诏令扫进了杂物堆。命人将前院一座空置的官署收拾了出来,设了书案、教具及数道折屏,命名曰琅嬅堂,当真信守承诺与她开辟了处修书教学之所。
又发帖子给慕容烈,让他把女儿送来。尔后回了寿丘里的老宅一趟,斛律岚当日便搬了过来。再然后,慕容家的束脩也到了。
“你既想育人子弟,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他如是道。
到了九月二十,嵇家便上门了。嵇邵没有父亲,便由他叔父嵇隽领着,身服青衿,在琅嬅堂下恭敬行过拜师之礼,再将备好的六礼交予春芜由她转交谢窈处。
他的书案设在堂中将近门边的地方,同慕容笙和斛律岚的位置尚且隔了两张纱面屏风,二女位置后的屏风后,斛律骁同谢窈端坐着,冷眼看着被春芜呈上的六礼束脩。
只见那油纸封着的分别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分明代表着业精于勤、鸿运当头等意。
斛律骁面色难看至极。
莲子在江南谐音“怜子”,红豆表相思,这小子果然没安好意!
他将其中的莲子与红豆挑出扔给十七,冷着脸甩下一本《论语》替谢窈回赠他:“束脩就收下了,拜师么大可不必,她只教你《尚书》,教完就别来了。”
他语意寒意深深,嫌弃之意明显。第一重屏风后头,斛律岚、慕容笙二人瑟瑟对视一眼,低头如鹌鹑。堂下跪着的嵇隽更是膝盖皆在发抖,十分后悔未曾下狠手将侄儿的腿打断,好歹也不必来见这活阎王。
嵇邵却答:“魏王此言谬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谢夫人教授学生多久,在学生心里,她始终是学生最敬爱的夫子,莫敢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