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只该是夫妇情意绸缪的产物, 不该是他和她这样, 隔着别人的性命与苦难, 一夕情欲之欢的孽果。
她不会要他的孩子,即便是天要给她。
主意既拿定, 她心下倒坦然了许多, 将热茶一饮而尽, 安然睡下了。
次日清晨, 其疾请了医师来, 因男女授受不亲,也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医患并未见面,只在谢窈腕上搭了悬丝,隔了架水墨纱面的屏风悬丝诊脉。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探了许久,脸色凝重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夫人的脉象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如若老朽儿没有把错,当是怀妊。”
屋中一时寂静无比,寝间里谢窈雪颜沉静,春芜一脸惶恐,外间里其疾则是尴尬地挠着脑袋。大夫瞧出些许端倪来,试探性地问:“历来妇人怀妊都是喜悦之状,但从夫人的脉象看来,除怀妊外,肝气郁结、心淤气滞,似是常年忧思郁结所致。敢问夫人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若留下,老朽便为夫人拟一道安胎的方子,若不留,老朽也可配滑胎的药物。”
屏风后,谢窈语声清冷:“先夫已经去世了,我一个弱女子,这样的世道,这个时候诊断出有孕,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又请求大夫:“劳烦老先生替我先把药开好吧,我会好好想想……”
南北战乱不断,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往往丈夫出征在外,死去十年家中人也不得知。老大夫点点头出去拟方子了,春芜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可怎么办啊……”
历来滑胎尽是些虎狼之药,这孩子不管是去是留,都会有损女郎的身体。何况女郎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眼泪直流,又骂斛律骁:“都怪那天杀的胡人,咱们离开了,也不能摆脱他的阴影!”
谢窈不语,低头看着小腹,眉眼间一阵难以置信的恍惚。
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会留,但真正确定了那里已有了个小生命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从前还是陆家妇时,她多想能与陆郎有个自己的孩子,却求尽神佛也没能怀上,如今,却有了那人的骨肉……
上天何其荒诞,又何其不公。
“那女郎是怎么打算的呢。”久久的寂静之中,春芜追问。
“等回到南朝再说吧……”谢窈道,新月似的眉间凝满深重的忧思。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若是此时贸然行药打下,并无医师照料不说,也必得在齐境修养许多日子。为免夜长梦多,唯有先回到南朝再打下他。
反正,她是不会要他的孩子的。
在临邑略微修整了半日后,三人继续行路。于几日后渡过淇水,进入青州境内。
青州曾是南朝的故土,在十余年前青州一役后归了北齐。彼时因青州百姓反抗激烈,太|祖下令屠城,所过之处,万里朱殷。横尸累累,暴骨沙砾。又迁齐州、光州二州百姓充塞,但即使是如此,十二年过去了,青州仍未恢复生机。
车驾行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满目萧莱,赤地无馀。及人高的野麦在斜阳下的晚风里徐徐轻摇着,很像是《王风》里所写的《黍离》。荒芜衰败,行过千里万里都无人烟。
谢窈静静坐于车中,一手护着小腹,一面摇头望着一寸寸流水般淌过的千里赤地,心里始终如被大石压着,有些透不过气。
原来战争带来的伤害,仅仅时间,是带不走的。
车轮辘辘,一路行过,前方没膝的草丛里传来婴儿稚嫩的哭声,随着车驾的走近,越发的清晰。谢窈撩开车帘,问车外驾车的其疾:“你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其疾态度恭敬:“回女郎,并未。”
谢窈便开始疑心自己,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不成。
那声音却愈发得近了,谢窈叫其疾停下,仔细查探,果真瞧见那野麦丛里放置了个碎花布围作的襁褓,里面包裹了一名婴儿,粉妆玉琢,肤色如玉,形容却不似汉人,正在襁褓间放声大哭。
空旷的天地下他哭声格外响亮,春芜忙跳下车,抱了婴儿与她看:“女郎,是个小女孩!”
乱世里抛家弃子的事并不少见,更何况是女婴。谢窈眉尖微颤了下,未说什么。
那襁褓里却还有书信一封,春芜手快地拆了看了。那书信里简单记载了女婴的生平与家庭状况。原来其父是名鲜卑军士,一年前随大军南征,战死沙场,其妻生下他的遗腹女后亦难产而死,女婴便落入他的兄嫂之手。然而兄嫂家亦无余粮,养不活这小小的孩子,只得弃之荒野,等待过往的好心人捡走,亦或是任豺狼叼食。
“真是可怜。”
春芜叹道,一边哄着怀中哭闹不止的女婴,“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被弃掷野外,也不知断奶了没有。”
其疾见她大有同情女婴之意,担心女郎也会动了恻隐之心,不禁出声提醒道:“……女郎,我们的盘缠实在不多了,”
前时在临邑城中,为替女郎请大夫、配置安胎与堕胎的药便耗去了大半银钱,一度让其疾怀疑对方是否是骗子。若要再添上这麻烦的婴童,耗费银钱不说,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会大幅度降低。
谢窈看着春芜怀里哭闹不休的女婴,朱唇微动,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到底是一条生命,若留之荒野,只怕不出半日便会叫野兽掏空肚子。
汉人也好,鲜卑人也好,她并不能冷血到完全无动于衷。
恰逢这时,那女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好奇地转过一张小脸,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襁褓中的女婴霎时眉舒眼开,嘴里发出童稚清脆的笑声。春芜惊喜道:“她对着女郎笑呢!”
“方才也是女郎第一个听见她在哭的,想是有缘。”
谢窈只淡淡笑了一下:“是个孤女,倒是可怜。”
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女婴身上,思绪却渐渐飞远。
当年,当年陆郎在时,他也想和她要个女儿,却如何也不能实现。
如今这一个,既不能做到一走了之,她便想来抚养。就当是……就当是她的女儿一样。
她想好好地抚育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给她一个美满温馨的家……
主仆二人短短几句便决定了女婴的归属问题,其疾被晾在了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春芜又问起孩子的命名问题,期待望她。
谢窈望向原野里金黄的野麦,手指拂过,险些划出了血。沉思片刻道:“诗云,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这孩子被弃之荒野,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其生命力之顽强,一如野麦。既如此,就唤她作‘芃芃’吧。”
“芃芃,芃芃。”
她从春芜怀中接过孩子,眉眼舒开清浅温柔的笑,低下头,下巴轻轻抵住了她的小额头。
这是她的女儿。
*
大约是十一月初,斛律骁率大军回到了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