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把众人烧得有如黑炭,实难辨认,只能凭借死者周身的佩饰辨认身份。这其中,最先找到的便是落在最上头的、陆衡之的尸体。
原本,以朝廷的意思,是要挫骨扬灰。但封述心有不忍,顶着被革职的风险命人悄悄送往北邙埋葬了,又亲自去和主上请罪。
“你做得很好,孤并无什么可怪罪的。”
斛律骁道,“人既已死,对着遗体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陆衡之还算是条汉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夜间回到寝房,他将此事告知谢窈,问她:“陆衡之的遗体已由静之找到,在北邙山下了葬,窈窈要去拜祭吗?”
谢窈正在镜前梳妆,反问他:“大王准许我去么?”
“怎么不愿?”斛律骁在她身后立着,轻抚着那一头黑亮柔顺的好青丝,轻叹一声,“你和他相爱多年,情谊颇深,又是因为我而被迫分开。我知道你心里伤心,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许的。”
又握住她执梳的手,将她脸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问得小心翼翼:“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又小心眼的人么?连你拜祭他也要呷醋?”
她不好说是,面上微微一烫,问他:“那大王陪我去么?”
“你自己去吧。”他笑,“我想,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你也不想见到我。
他很神伤地想。
次日,谢窈带上顾月芙,驱车前往北邙。
野旷天低,北邙山下又添新坟。春芜同青霜站得远远的,她和顾月芙揣了只小藤篮,里面盛放着白烛、纸钱等物。新筑起的坟陇连块墓碑也没有,光秃秃竖了块木板,上书“无名氏之墓”。谢窈从篮中取了几支香蜡点上,立于坟前,泪水有如断线珠子,颗颗滚落在衣襟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
顾月芙在侧撒纸钱,语气冰冰冷冷的,“他的人生早在把你送人、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才死,于他反而是场解脱!”
话虽如此,她红肿双目还是不受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抬首望着天际的一只孤雁,眼前渐渐水雾模糊。倏尔喃喃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阿窈你说,阿兄为什么这么傻呢!他一心报国,朝廷却听信谗言,将姑父姑母都杀害了,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春风得意。”
“……眼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顾月芙的手一一划过黄杨木牌上的字,神伤不已。谢窈哽咽道:“再等一等吧,他说过了,日后,定会为陆郎重修陵墓。”
“他?”
顾月芙语声陡然尖利起来,“阿窈是真把那胡人当作了丈夫不成?你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杀夫仇人,是他害得表兄家破人亡,以致今日。这些,阿窈都忘了不成?”
她摇头:“他说过不是他。”
“他说什么你便信他吗?”顾月芙看她的目光失望不已,“难道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进塔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如此地忌恨表兄?既然如他所言,是阿兄他自己卖妻求荣将你送给了他,他又为什么那么恨他?!”
“当日景乐寺里,你在门后亲耳听见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觊觎你的美色,强逼阿兄献妻,也是他在背后鼓动佞臣进谗言害死陆氏满门。为什么阿兄说的你不信,这胡人说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了呢?阿兄才是你的丈夫,你不信他,却要信这个胡人?阿窈,为什么啊?”
顾月芙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又哭又闹。芳草离离的小山头后,斛律岚一身素白衣裙,双目衔泪地立了许久,身子僵冷得如同冰雪湿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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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她并非有意偷听, 乃是回了一趟老宅,回来后便不见了嫂嫂身影,问了丫鬟, 快马加鞭地就跟过来了。好容易寻到了嫂嫂, 却撞见顾月芙和她吵闹, 这才没有过去。
她手把腰间的马鞭捏得紧紧的, 心头一时惘惘。她从前总以为那姓陆的是个卖妻求荣之人,对他态度十分恶劣,三番几次地误会他的好意,结果, 一切的事由起端却是长兄……
强抢人家的妻子, 逼杀人家的父母,长兄怎能如此做?至于那个人……如果当初知晓他并不是卖妻求荣之人, 她一定对他好一些。
忆起寺塔下他好意拦住自己的那一幕,斛律岚眼里酸酸的,密密的眼睫皆缀满了泪水。她轻轻抽泣了声,黯然转身慢腾腾踱回系马的柳树下,红着眼驶回公府。
斛律骁正在前院的书房里批折子, 眼也没抬一下:“不是去找你嫂嫂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日噼里啪啦的小炮仗突然熄了声, 他略感诧异, 抬眸睇她:“眼睛还肿成这样。”
斛律岚懊丧地垂着眼, 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我听说了一件事,特来向长兄求证。”
“有人说, 阿嫂是阿兄从那……姓陆的手里威逼强抢过来的, 是与不是。”
斛律骁执笔的手微顿, 浓墨如水, 在纸面上泅开一小片墨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季灵听谁说的。”
“长兄只管说是与不是。”斛律岚道, “佛祖在上,兄长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难道不敢承认么?”
这回公文再批不下去,他搁下笔:“你阿嫂告诉你的?”
竟是默认了。
斛律岚心中失望,第一次发现,往日视之若父、尊之敬之的兄长竟是如此地卑劣不堪。指尖绕着胸前垂下的发辫,撇撇嘴摇头:“阿嫂怎会告诉我?是我偷听到她和顾娘子说的,你骗了她,她还在为你说好话……”
斛律骁不言,唯在闻及顾娘子三字时眼神微沉了沉。斛律岚又追问:“可是阿兄,您为何要这样做呢?阿嫂本来和陆郎君是夫妻,为什么你要强行拆散人家?还、还……”
她又气又伤心,还有几分面对兄长的怯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斛律骁看得好笑:“为什么。”
“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我这样做是为了朝廷。你个小丫头又懂什么,还敢教训起你的兄长。”
“那你逼杀人家满门也是为了朝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