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为主人而死,是小狗的毕生之幸,只是……如果最后一刻还是没能让主人开心起来,也确实是一条失败的狗吧。

是这样吗,主人……?

可是主人,至少,希望主人看在奴会非常难过的份上,可以尽量原谅奴才。原谅我的无用,也原谅……我只能为您死一次……

而明焕实际在想什么呢?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只是很想回应他,却无法开口发出任何音节。此时此刻,无助的他只想抱着自己的小狗痛哭一场。

就像十二岁那年一样。

这时的画面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之后一众家奴杂乱匆忙的脚步声、短暂交战的枪声、谁的笑声谁的请罪声……每一帧都呈百倍速在他的脑海闪回播放,天地惨然天旋地转,他站在这里,他难受得想呕。

布置温馨的贵宾病房内跪了十来个医奴,每一个都代表着世界现代医学的最优教育成果,此刻却齐齐伏跪在地,除了最前面例行汇报的医奴,没有一个敢发出一点哪怕呼吸的声音。

医院的病房里回荡着最熟悉的死寂,明焕静静出神,只来得及听见医奴最后一句磕磕巴巴的话:“……有、有醒不过来的可能,少、少、少主。”

这句话,昨天、前天,他都听到了。

“够了!”

明焕霍然站起身,沉默不语了数日,不可名状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倾泻喷发,失态地朝着一众医奴大吼:“他醒不过来,那你们就都去死啊!”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猛然摔过去,“他一天醒不过来,就处死你们一人,你们一天死一个,总能想到办法让他醒过来吧。”

那个被砸中额角的医奴顾不得伤势如何,忙不迭磕头以求少主息怒。然而少主的命令无疑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医奴不可抑制地浑身剧烈颤抖,连磕头声都杂乱无章失了节奏。

这是家奴的大忌,也势必激起了少主本能的厌恶。

明焕冷冷一瞥那个医奴:“就从你开始。”那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急不可耐地瞪向一旁陪侍的文澍,语气狠戾,“还不动手?”

几近癫狂的少主,任谁看了都觉得陌生至极。

知道现在不是劝谏忤逆的时机,文澍不动声色地与对面的谢家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叩首应承:“是,奴才这就带他们下去。”

这一晚,明焕照例将奴才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病床旁,看两眼书,又一再凝睇病床安睡的人,消磨漫长清寂的夜晚。

当一个人同时拥有激情与财富,人生便很难感受到什么是无法言说的孤独。明少主默默地合上书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种不幸的感觉也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他的手探进被子里,轻柔握住沈均的手,脑袋枕在床边,又将在期待对方会醒来的无望等待中度过这个夜晚。

平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让你们都滚,耳朵聋……”以为是哪个近侍,明焕连头也没回。

还没等他训斥的话讲完,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便轻轻覆盖上他的后脑,言语关切:“怎么不睡觉?”

知道来者是父亲,明焕也不愿从病床上坐直,只侧过头,沙哑的嗓音难掩疲惫:“不想睡。”

瞧见一贯意气风发的宝贝儿子如今恹恹的模样,明巍那点因亲密举止没被反抗的喜悦荡然无存,若非看在沈均这么多年来忠诚为主的份上,必然无法遏制迁怒的想法。

如果他母亲天上有知,一定又要怪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明巍安慰般抚摸着儿子,心痛如绞地想到。

“我想让他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我。”明焕在父亲的安抚下放松戒备,继续倾吐,“他醒来没看见我,会害怕,会难过。”

“你不可能不知道,他看见你这幅憔悴愁容,比挨十个子弹还难受。”明巍收回手,也收回此时无益的慈父角色,无情直言,“况且,他醒来看不见你的次数,估计得有几千次。”

明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立刻将视线从父亲脸上移开。

“你早知道有危险,却不做万全的准备,因为对方是低贱的家奴,是你的认知中不值一哂的奴才,沈均不过是为你承担了傲慢的后果。”明巍说话时,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流动着沉凝的智慧,“承担不了后果的事情就不要做,这个道理你至今没有接触过。

“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你承担不了的,多的是人前仆后继地为你牺牲,这次也是一样而已。

“只不过这次牺牲的是沈均,才带给你截然不同的感受。如果沈均的死能触动你,这是一个值得的代价,你不必自我折磨。”

“他不会死,他不是什么代价。”明焕十分不悦地反驳。

“说到底,你还是很像你的母亲,这一点我非常欣慰。”明巍叹息道,“你尽可以令罪不至死的人立刻死去,却无法让一个应该活下来的人起死回生。这个道理,你十二岁那年就理应明白,我的孩子。”

听到提及母亲去世的事,明焕不由地提高了音量,皱着眉望去:“父亲?”

“可你不完全像,你仁慈的底色本质是一种天真的残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巍只能忍住心疼为儿子剖析,“出身世家贵族,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遭受挫败,这就像沈均说你待他好,你就真的心安理得地认为事实如此。世间万物于你而言,太想当然了。”

说得分毫不差,所以让人听不下去。

合了下眼睛,明焕才尽量平平复下涌动的情绪,问道:“您说完了吗,可以离开了吗?”

“还有,你的命令我驳回了。”明巍道出了今晚话语的缘由,“如果你仍然想要发泄,我当然不会阻止你。死一个奴隶还是死一批奴隶,全都无关紧要,但不要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做决定,这件事却十分紧要,你必须尽快作为第一准则。”

说到最后,甚至出现了一丝教责的意味。

明焕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年少丧父、在与几位叔叔的争权之战中大获全胜,是一个从尸山血海的倾轧中无情走向权力之巅的男人。

只不过由于太爱一路陪伴在身边的母亲,对待家庭有着无限的柔情与包容,以至于作为儿子,他时常无法想起父亲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与洞若观火的睿智。

对世间万物太过想当然,也就对世间万物缺乏基本的关心……

说完家主与继承人之间的传道受业解惑,明巍临走时情不自禁地再度抚摸自己的宝贝儿子,语重心长地关切:“好好休息。”

过了一会儿,明焕才沉默着有了动作,掌心盖上父亲抚摸过了后脑。奇怪地回忆着这种并不陌生,却十分遥远的感觉。

“爸爸……”他无意识地开口。

随着这一个暌违多年的称呼脱口而出,也仿佛摧毁了他用冷淡浇筑的城堤。明焕再也无法克制住压抑的情绪,另一只手也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颅,低声抽泣起来,像一个孩子那样呼喊:“妈妈。”

直到天模模糊糊地亮起,他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近侍们一早将主人吩咐的金丝楠木箱带来,等主人醒来,便跪伏在地齐声请罪:“奴才罪该万死,不遵主令,擅自上报家主,求主人责罚。”

哭了成晚的明焕背对着他们,手里的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桌子上,似是在考量该如何宣判。

笔敲一下,几个近侍的身形就低一分,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在温度宜人的贵宾病房内愣是吓出了湿透脊背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