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拽住他的袍角,颤声说:“那您不如现在就问。”
阿波罗回眸,无言地质询她是否是认真的。
“如果您就这么走了,我不可能睡得着。而且,精疲力尽的人更容易无意间说漏嘴,不是吗?”
他眯了眯眼睛,居然真的在榻尾坐下了。
“说。”这吝于多说一个词的架势,依旧十分不善。
达芙妮低眉垂目,嗓音有些沙哑:“我违背了对您的承诺,擅自造访了厄洛斯的圣所。您高洁的姐姐阿尔忒弥斯将我带走,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您,找机会逃回了德尔菲。”
阿波罗冷冷道:“我要的是解释。”
“我想问厄洛斯为什么金箭会让我长出枝条,让我变成树妖一般的怪物。那说不定和我的体质有关。也许……我根本不是河神的女儿。我觉得祂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不算谎言。她去找厄洛斯本就是为了寻求发芽事件的解释。
“我已经将厄洛斯的说法转告你。你没有理由再去找他,”阿波罗压下眉毛,他恼怒的时候,眼眸的湛蓝色就更像凛冬青空的冻湖,只是看着就觉得寒冷,“说实话。”
“我在说实话,当然,我想问厄洛斯的不止有那件事,”达芙妮嘴唇颤抖了一下,她忍受到极限般抽了口气,音量猛地抬高,“我知道您对我一直抱有戒心,怀疑我与厄洛斯关系并不简单,是祂意欲引诱您饮下的一剂毒药。确实,您救下我、我就立刻中箭,一切都太巧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您怀疑我理所当然,我要是别人,肯定也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阿波罗维持沉默,面无表情得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正冷酷地审视着她是否足够真情实感。
难言的屈辱腾地自心头升起,那一刻她很难分辨被刺伤的究竟是达芙妮的恋慕,还是卡珊卓不甘于低在尘埃里的自尊心。她堵上一切的拼搏、她的真情假意在神明眼里,可能终究与滑稽的剧目无异。
不需要额外做戏,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伴随着眼睫的每一次眨动滚落。她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但越擦脸颊只有湿得更厉害,她很快放弃了,感到丢脸似地低笑了一声。
阿波罗眼神闪了闪。然而在达芙妮以湿润的眼眸看向他的时候,他给她的又是一张无懈可击的旁观者面具。
她将眼睛瞪得更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波罗。仿佛只要那么做,水汽就无法遮蔽视野的所有角落,无法妨碍到她与阿波罗野兽角力般的对视。
“我无法向您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想干脆去和厄洛斯对峙。我要问清楚祂究竟有什么意图、想利用我做什么。对祂来说只是拉弓射出一支箭的事,对我来说……”她呼吸急促,嗓音变得高昂而破碎,“这是我的感情,是生和死的差别。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可我又搞砸了,厄洛斯没有回应我的祈祷。我还被您的姐姐抓了现形……我没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可如果我任由狩猎女神将我带走,那么我连向您声辩的机会都不会有。但也许我不该回来,原本您就不愿意给我哪怕一丁点的爱,这下您又要怎么拒绝我、责骂我、惩罚我?还是说您会处死我?我都不敢想。”
她说着自嘲地笑起来,浅绿色的眼睛里燃起令阿波罗初遇时就印象深刻的火焰。只是眼下这火焰每跳动一下,就有新的泪滴从眼角、从下眼睫淌落,滑过因为激动泛红的脸颊,狠狠砸在不知何处,溅起惊心动魄的涟漪。
“您不相信我,您不愿意回应我,我都能理解。但我也会痛苦,您这样强大的神明兴许会忘记这件事,
也没法理解蝼蚁是什么感受,可我也是会痛的!”她揪紧心口位置的衣褶,仿佛要将胸腔内骚动的东西抠出来给阿波罗看。
阿波罗依旧一言不发,嘴唇不知不觉紧绷成僵硬的线。
达芙妮好像终于有些疲倦了,不再与他对视,闭上眼睛,暗哑的声音也低下去:“我还会困惑,我对您的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波罗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您说得对,它应该是假的,是一支金色的箭强行塞进来的错觉,可您冷漠地拒绝我时的难受,您偶尔又对我好时的欢喜,却都又真得不能更真实。我分辨不出真假,就只能想,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样对我,我……为什么非得爱您不可?”
达芙妮把脸埋进双手。
室内半晌只听得见她断续的抽咽和带着鼻音的呼吸。
她清清嗓子,红着眼睛抬起头。与阿波罗对视时,她的眼眶里又漫上水汽,她却偏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是否相信由您决定。”
数拍沉寂。
没等来即刻的裁决,她一咬牙,直接问道:“所以,您打算怎么处置我?”
第22章 22
阿波罗被她这么一问, 居然显得有些无措。
“你希望我怎么处置你?”半晌后,他反问。
达芙妮愕然瞪着他,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认真发问, 还是在讽刺她刚才那番意在转移疑点的自白太过好懂。“我……”她犹豫了一下, 最后选择说实话, “我希望您不要杀我。”
阿波罗不悦地蹙眉。
看来他并没有这个打算。她咬了咬嘴唇,进一步试探道:“如果您再也不想见我, 我愿意回阿卡迪亚。金箭的事不必劳烦您挂心,从此我听到您的名讳就会主动回避,绝对不再出现在您面前。”
闻言,阿波罗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她立刻低下头:“只要不是死亡, 我任您处置。”
上方传来一声低笑。阿波罗来到她身前,是只要一伸手就会触碰到的距离。他在自己的神庙中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只是站在那里, 绝对的存在感便如巨浪般压来, 令她难以自抑地打颤, 却也不由自主对那澄净明亮的光心生渴望。
想要触碰,想要被触碰,想要为那光芒所接纳。
仿佛听到了她的愿望, 散逸着辉光的手指抬起她的脸, 使她正面承受神明的注视。直视星辰容易刺伤眼球, 她下意识想闪躲, 阿波罗加大力气, 她便抿紧嘴唇任由他审视。
阿波罗的视线在她下颚与他指节相碰的皮肤上停了停。他只是那么一碰,就留下醒目的红色印记, 像某种娇贵难打理的花朵。她的眼下也残留着未褪的红。她暂时不哭了, 但不安的眼睛依旧水光泛滥, 看上去随时会因为他的一个表态而雨落滂沱。
可也是她,竟然敢与阿尔忒弥斯的猎犬和弓箭赛跑。他随之记起,在中金箭之前,她看他的眼神并不是现在这样。
阿波罗嚯地松开达芙妮:“如你所说,你无法证明自己所吐露的并非虚言。”
半拍几乎令她呼吸停止的沉默。
“但也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你受厄洛斯差遣而行动。”
达芙妮木然眨了眨眼睛,从刚才就紧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被不安冻结的知觉开始恢复运作,她骤然察觉到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还活着才能感受到的疼痛。
“所以……?”她听到自己哑声说。
“我接受你的说法,”阿波罗好像对于自己的退让有些恼怒,但他很快将细微的情绪起伏都扫到平静自持的面具后,加重语调补充,“但那不代表我真的相信你了。”
不等她松一口气,他又冷然宣告:“你必须为违背誓言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