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云朵触及她的刹那散去,卡珊卓眨眨眼,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阿波罗的瞳仁尚未恢复原状,鲜血依旧从他的眼眶中滴落。他向她探手,指尖微微发颤。

“卡珊卓?”他触碰到她的手臂立刻抓紧,低低地发问,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怯弱。

阿波罗不可能不清楚赠予她权柄的计划会遭受阿南刻阻挠。他甚至可能预想到了原始命运会开出怎样的条件,以什么奖赏诱惑她配合。阿南刻可以与厄洛斯配合将卡珊卓带到这里,让她成为达芙妮,那么当然也可以把她再度送走。

此前他表现得从容自若,仿佛坚信一切都会顺利。可直至此刻,他其实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为他留下。

但他依旧选择一搏。

“阿波罗……”

仿佛受到神明面容之上赤红的泪痕蛊惑,卡珊卓伸手,想要擦拭掉碍眼的污渍似地轻轻抚摸。然而新的血珠几乎同时滚落到她的指尖,将她的指甲盖边缘都染成触目惊心的艳色,也在阿波罗面上晕开新的醒目斑点。

反倒像是她弄脏了勒托之子本该无任何瑕疵的脸孔。

以鲜血,以触碰,亵渎神明,令祂堕落。

不知名的心慌勒住胸肺,卡珊卓不禁也抖得厉害。

“我没事。”阿波罗从牙缝间挤出嘶语,抓着她的指节用力到她从骨骼开始疼痛。卡珊卓随即察觉,他空洞眼瞳注视的位置与她的脸庞恰好错开。

他看不见她。

卡珊卓嘴唇分开,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般的抽息。如果她留下,他是否会就此永久失去光明?是否会承受没有尽头的折磨?

纵然看不见她的表情,阿波罗依旧立刻读出了她的忧虑。

“我会复原,不要管我。喝掉它。”

宛如质问,浑似祈求,念诵治愈伤痛的咒语一般,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卡珊卓……”

而后便是寂静。不止有阿波罗与阿南刻,藏匿在某处的厄洛斯定然看着她,也许大地女神盖亚和更多的神祇都在等待她的决断。

就连高耸的月桂树也不再婆娑低语,只是安静地投下绿荫。

卡珊卓吞咽了一记,牵起嘴角。

她什么都没听到,但她认为阿南刻在轻鄙地嗤笑。祂毕竟是命运之神,能够先所有人一步看到行动与决定引发的结果。

卡珊卓挺直背脊,极低却也极为清晰地说道:“我相信你的。”

无视在后背窜过的森然寒意,她抓紧金瓶,仰头将仙馔密酒一饮而尽。

第81章 81

淡金色的浆液滚落喉舌, 卡珊卓无暇顾及仙馔密酒是什么滋味。因为她的味觉嗅觉、唇齿直至整个身体都在顷刻间消解殆尽。

而后几乎同时,她开始重组。

比眨眼更短暂的须臾黑暗后,她又看得见了。

万千景象如瀚海数不胜数的砂砾, 掠过她的眼前,每一粒都留下鲜明的印象。

卡珊卓在扩张, 她正在成为、已然成为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记忆与知觉随之膨胀,她同时凝视着数个、数十数百的碎片, 却依旧保持清醒那感觉就像是成为了多年前看过的影视剧中的人物, 能够同时观看多个电视屏幕里播放的不同节目, 并且不会因为同步处理繁杂的信息而陷入混乱。

只是在她这里,一整面墙、意识的一整个厅堂都仿佛布满了屏幕,每一格都是窥视某时某刻的窗口:

文明兴盛,帝国衰败,种子抽芽, 花朵枯萎, 日升月起,星辰挪转。

21世纪的小镇楼房与高速路,祖母辈年代的笨重方形电视机播放着情景喜剧, 她只在相片中见过的长辈在交谈,她没有见过的一个世纪前的街道笼罩在炮火的阴影下……

时间在卡珊卓的眼中倒流而后扭曲。

她随后望见面孔陌生又熟悉的深发男性, 他站在簇新的伊利昂城墙之上俯瞰下方,志得意满。也是同一张脸孔面对砸下的拳头与巨石,迎接死亡降临,表情永远定格在错愕,仿佛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这么去见冥河船夫卡戎。

“赫拉克勒斯!”有谁在旁边尖叫。

于是卡珊卓明白, 死去的是公主卡珊卓的祖父、自取灭亡的特洛伊王拉俄墨冬。

她同时看到更为熟悉的身影。身材匀称有力的壮年男性手持长|枪与盾牌, 身着陪伴他获得无数胜利的甲胄, 缓慢地走出伊利昂敞开的大门。是赫克托尔。

安德洛玛刻站在城墙上目送丈夫踏上战场,她美丽的面容僵硬惨白,更像一尊石膏像。覆盖她长发的披纱也是刺目的白,与丧服同色。

水泽仙女也喜欢穿白色,但白色于宁芙并无服丧的意味。身为达芙妮的记忆如渗出砖墙缝隙的水珠,缓慢地汇入特洛伊未来途经的洪流。

回忆重现,未来预演,卡珊卓见证过体验过的、她不曾知晓的过去与未来,一切都在眼前同时发生。

多年之前,在她已经没有印象的年纪,她第一次跟随双亲踏入堤布拉的阿波罗神庙。另一个时空,父母亲分居前,她也有过一家四口一起去游乐园的回忆,在阳光下顺着甜筒边缘缓慢融化滴落的香草冰淇淋也是白色的,柔和的、牛乳般的米白色。

吃满海风的船帆则是另一种泛黄的白。除了白帆,在洋面上舒展的还有染出各种颜色图案的风帆。庞大得不可思议的船队前赴后继,千艘战舰齐齐奔赴特洛伊海岸而来。

这就是本该前来攻打特洛伊的亚该亚舰队。

了悟浮现的同时,卡珊卓看到了造型笨拙得有些可笑的巨大木马。欢喜又疲惫的人群将它拉入伊利昂坚不可摧的城门后。

尖针般刺痛的景象同时袭来,向她解释这过于有名的木马现形前还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疯癫般扯下头巾后昏厥的安德洛玛刻,缓慢闭上眼睛的父亲普利安,以及将脸埋进双手的母亲赫卡柏,时光与硝烟在他们的脸上留下痕迹,他们看起来都憔悴而苍老。而在他们所在的城墙下方,双轮马车环绕着伊利昂一圈又一圈奔驰,扬起的饱含血腥气的尘土。

马车拖拽着什么重物,隐约还有人的形状与皮肤的颜色。但伊利昂引以为傲的甲胄已经作为战利品剥下,令躯体战斗到最后时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卡珊卓意识到,她正注视着长兄赫克托尔的遗骸遭受凌|辱。

驾驶马车之人只有一个背影,他有醒目的红铜色头发,随风舞动着,宛如熊熊的烈焰,也像熔炼的金属,暴怒的颜色,也是海洋女神忒提斯独特的发色。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浮现:阿喀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