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颔首,向后退了一步。

“堤布拉的春季祭典,我最多等到那时候。”他站在树下没动,注视着她宣告。

“假设我最终无法选择你,你会接受我的决定吗?”眼见着阿波罗的表情有些不稳,卡珊卓重复强调,“假设。”

他沉默片刻,艰难地说道:“我会试着接受。”

她笑了:“那么之后见。”

阿波罗嘴唇动了动,但她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因为他所在的庭院与绿荫在眨眼间模糊远去,回廊飞速倒退,她站在原地,却像是逆向走了一遍来时的长长路径。

而后再一定神,卡珊卓回到了阿波罗神庙的正殿。

她依然站在神像下方。回身一看,无论是祭司还是母亲赫卡柏脸上都是梦游般的恍惚表情。而后,仿佛轻纱揭开,所有人都清醒过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都全然没有察觉刚才的异状,觉得自己不过是走神了片刻。

唯独领头的祭司有所察觉,探究地看了一眼卡珊卓。

卡珊卓垂下视线,做出祈祷完毕的样子,转身朝母亲身边走去。

祭司轻咳一声,卡珊卓怔了怔,才想起按照流程,她还得接过浅口盏,把代表祭品的酒水泼洒在地上。

祈祷完毕,王后与祭司就特洛伊王室资助神庙学徒的事商谈了一会儿,便带着卡珊卓离开神庙。重新步入初冬的阳光下,卡珊卓有些目眩,在台阶顶端呆站了片刻才跟上母亲的步伐。

等牛车动起来,赫卡柏按住卡珊卓的手背拍了拍:“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剩下只有等待。”

卡珊卓轻轻应了,抬手捋了一下头发。

“嗯?”王后皱眉,“你什么时候磕碰到了这种地方?”

随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卡珊卓发现自己腕骨上方的皮肤上有明显的红痕那是刚才阿波罗抓着她不放留下的印记。原本遮住红瘢的镯子因为抚摸头发的动作向手肘滑落,才使得她与阿波罗相会的“罪证”显露出来。

“我没印象了,”她做出惊讶的表情,用拇指揉了揉,“反正很快就会消退的。”

赫卡柏看了女儿片刻,最后没追究这个细节,只轻轻叹息:“但愿佩安足够幸运。”顿了顿,她委婉道:“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但亚该亚很遥远。你要考虑清楚。”

卡珊卓有些无奈:“我还没有决定要嫁给他。”

如果佩安与阿波罗无关,她按理不应给他有机会的错觉。除了嫁人,她其实还可以请求狄俄尼索斯帮忙,那是只有她知晓的第三条路。可直觉始终告诉她佩安身上有古怪。

等他康复之后,她有必要再对他做试探。

赫卡柏将卡珊卓的沉默解读为犹豫不决,又按了按她的手背:“不论如何,在春季求得神谕前,你不能做出决定。”

“我知道。”

冬季才揭开帷幕,她居然已经开始担忧春天来得太快。

次日,医官那里就传来好消息:只是一夜之间,佩安的病情就奇迹般地转好,彻底脱离了危险。

向阿波罗祈祷果然灵验,有人那么评价道。阿波罗竟然如此大度,也有悄悄这么议论的女官。问得最直接的却还是卡珊卓的双生弟弟斯卡曼德洛斯:

“你不会拿自己与神明做交换,祈求那个亚该亚人健康平安吧?”

第68章 68

面对弟弟的揣测, 卡珊卓有些哭笑不得:“就连你也听信那种无根据的传言?”

斯卡曼德洛斯扁嘴:“也算不上无根据,你刚刚去祈祷,他立刻就好了起来, 比病情更轻的人康复得还快。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嗓音压低:“母亲悄悄和我说过,你们在神庙里的时候, 所有人都突然走神了一会儿。那之后你表现得有些古怪,她问我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别的端倪。”

即便面上不显, 赫卡柏对女儿也极为关注, 并没有错漏细微的征兆。卡珊卓又有些心虚,随即拍了拍弟弟的手臂:“你觉得我会做那种事?”

斯卡曼德洛斯眼睛委屈地闪动:“以前你当然不会。但是自从堤布拉的事, 你就变得不一样了……”

“没有, ”她吸气,斩钉截铁地道, “我与佩安还是半个陌生人, 怎么可能会为了他把自己搭进去?”

红发少年安心了些微,却还是不依不饶的:“那你保证之后也不会做这种事。”

“我保证。”这么承诺的同时,卡珊卓看着斯卡曼德洛斯与自己肖似的脸庞,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忧愁。她不至于为了佩安与神明做交易,但假如是孪生弟弟呢?

双生子从降生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彼此的存在, 默认世界上会有一个相似又不同的自己在身畔。她能调动身为另一个卡珊卓的经验,去回忆只有一个哥哥的感受,却依旧无法真正想象因为意外失去斯卡曼德洛斯会怎么样。

斯卡曼德洛斯心有所感, 揪起眉毛:“我已经比你强壮了, 不需要你保护。”

卡珊卓弯唇, 笑意却很快淡去。她相信弟弟会成长一名出色的战士, 但特洛伊战争之所以能流传后世, 自然是因为它的规模之大、伤亡之惨烈。任何战争最不缺的就是奋战至死的优秀年轻人。

父辈人的经历也足够证明这个年代战争的残酷:伊利昂在上一次陷落时,父亲普利安的其他成年兄弟不是在战场上牺牲就是被处决,女眷则都沦为亚该亚人的奴隶。如果前方埋伏的是彻底毁灭特洛伊的灾祸,已然正式接受战士训练的斯卡曼德洛斯很难有好结局。

“明明小时候我们几乎一样,现在却要过上完全不同的日子,”斯卡曼德洛斯喃喃,“你必须选择嫁人又或者成为神的祭司,而我似乎只有娶妻并且成为战士这一条路。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男孩而你是女孩?”

“你也可以去当祭司,只要有神庙愿意接收你。”卡珊卓半开玩笑,同时不禁觉得这说不准是个好主意。

斯卡曼德洛斯斜睨她一眼,露出谴责似的表情来。

“好了,你今天过来,总不能只是为了追究无聊的传闻吧?”

对方一噎,明显被她说中了。卡珊卓摇摇头,开始问弟弟最近各种剑术武艺课的情况,斯卡曼德洛斯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眼神游移。

“你怎么表现得好像整天被老师批评似的。我听说的可不是那样。”

斯卡曼德洛斯不情愿地沉默片刻才回答:“比起赫克托尔还差远了。他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能帮父亲去铲除叛党了。”

长兄赫克托尔太过出色的后果之一,就是普利安与赫卡柏膝下的其他男孩都会被有意无意地拿去做比较。话出口,斯卡曼德洛斯似乎也觉得难堪,急忙试图转移卡珊卓的注意力。

“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柄匕首,自刀鞘中拔出向她展示。这匕首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刃面很普通,重点在鞘身上面又是镂金,又是镶嵌云母之类的石头,花里胡哨,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察觉卡珊卓对这匕首不以为意,斯卡曼德洛斯扬起眉毛:“别小看它。”

说着他居然直接将刃尖抵上掌心,作势要用匕首贯穿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