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猛地下移,子弹最终打在地上。
晏云杉跪坐在地上。夜色中他的脸被白光照的更加惨白,浅色的唇更是毫无血色,前所未有地狼狈,血腥味传到我的鼻腔之中,他的手缓缓垂下,声音喑哑:“……是你哥先开的枪。”
他仰头,眼底带着血丝,瞳仁震颤着,移向我:“我受伤了,陆绪,我受伤了,好疼啊。你哥对我开枪了,你还要帮着他吗?”
陆鹤闲举枪的手垂落,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手心略微湿润,但是很热,“这枪我本应该让陆绪来开。”
“你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他,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你要对我开枪吗?”晏云杉问我。
“如果可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告诉他,“但是我并不反对我哥开枪。”
“所以你选陆鹤闲,是吗?选他也不选我?”晏云杉接着问。
“我选过你的。”我提醒他,“我也没有说就选他,但我不希望我哥也受伤。”
陆鹤闲的手紧了紧,我偏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他用口型对我说:“不怪哥?”
我摇摇头。
怪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不擅长指责。
“好疼。”晏云杉说,他的声音也在震颤,“我有没有比你更疼。”
“晏云杉。”我对他说,“我本来打算离开这里就和你算账的,但既然我哥已经开了这枪,这件事我们两清。”
晏云杉扬手,把他手里的枪丢到我脚边,说:“你随便开枪,我不要两清。”
“我不要两清。”
我低头与他对视,晏云杉的脊背挺地仍旧很直,仿佛永远不会失去风度,唯有握紧的双手上绷起的青筋证明他在疼痛。我不知道我哥那枪到底打在哪里,晏云杉的长裤是纯黑色,血液渗出的痕迹并不明显。小腿虽说不是要害,但是不快点止血还是会有危险,我是想报复,但没想他送命或者残疾。
“快啊”晏云杉催促我,“算账啊,报复啊,你哥开枪算什么,不应该你自己来吗?”
“让我走吧,然后快点处理你的伤口。”我对晏云杉说,“我不想看见你残疾。”
“别再对我用你的烂好心了,陆绪!”晏云杉提高了声音,对平日总是冷峻寡言的他来说,几乎像是在歇斯底里,抛却所有风度和尊严,宣泄所有的情绪。
“我不需要!你要怎么样才能回来?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不哄我,不对我笑就算了,你还说见你要预约,给我的礼物随手就送走,宁愿待在游戏房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不愿意面对我,刚才甚至对我动手。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为什么还管我死活?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是不爱我了吗?那你就把枪拿起来,现在就杀了我,那就没有人会拦你了!”
他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几乎将我刺伤,倔强地凝视,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我他绝不要放手。这一刻的晏云杉忽然让我想到年幼的孩子,死死抓住橱窗里喜欢却无法购买的玩具。无能为力,无法留住,只能蛮不讲理地哭闹耍赖,妄图得到怜悯的天赐。
而我就是无情的家长,对他很无奈地说:“别闹了。”
忽略陆鹤闲的轻拽,我拂开他的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枪,熟练地上膛,单手举起,对准了晏云杉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晏云杉仍然在注视我,夜色中的眼眸浓稠如墨,面色却惨白如纸。他的神色恢复了沉静冷肃,但我注意到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表面淡然无波,实则轻轻一碰就会坍塌毁灭。
“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了,晏云杉。”我告诉他,“我本来的请求只是你不要讨厌我,因为虽然我不再爱你,但你仍然构成我前半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承认分割你占据的部分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并不想伤害你,某些瞬间也真心希望你过得更好,这并不是因为我烂好心,你不用这么觉得。”
“我也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也觉得很陌生,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晏云杉僵硬地扯扯嘴角,说:“……你记忆中的我。你想我变回那样吗?不就是重新留长发,穿以前那种衣服吗?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我可以”
“你不用这么做。”我打断他,“没有意义了,不管你做什么,我的答案都是,我要走。”
“不用我这么做,没有意义了。因为你喜欢上别人了,是吗?但是你以为你喜欢的洛棠就是什么纯洁善良的好东西吗?”晏云杉冷笑,“是他主动来接近我,说你对他多么不好,他轻视你,怨恨你,觉得你恶心。对了,他还说,他只是想你痛苦而已。你还要喜欢他吗?他就比我更好?”
这些天刻意回避的话题与思考被提到明面,我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晏云杉,现在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晏云杉喃喃,“我还能怎么做呢?陆绪,你说过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过你会一直对我好,这些话为什么都不做数了呢?”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这么残忍呢?”
“你呢?你一直对小绪好了吗?你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吗?”陆鹤闲忽然插话,“晏云杉,你一向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要小绪围着你转,他现在只是不把你当成世界中心了,怎么就对你坏了?”
“陆鹤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继续耍你的阴招好了。你和我有什么不同?陆绪对我坏,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好。”晏云杉呛他。
“我和你当然不同。”陆鹤闲徐徐叙述,“陆绪对我的好,我成倍还他,陆绪对我的坏,我照单全收。无论残忍还是无理,全都接受,不会像你一样怨声载道。被眷顾过又不懂珍惜的人就不要埋怨失去特别的待遇。”
晏云杉和陆鹤闲一吵架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感觉大脑即将炸开。什么好什么坏的?我对谁坏了?我怎么残忍无理了?怎么这两个人说的好像我是个渣男一样?
好吧,差点忘了,我还真是。
我有点烦躁地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别吵了行吗?什么坏不坏的,我就坏,怎么了?晏云杉,现在让我走,不然我这个对你又坏又残忍的人真的会开枪。”
晏云杉目光沉沉,仿若一潭死水,他张张嘴,挤出声音,说:“……那你就开枪。”
没有躲闪,没有退缩,他仍然执拗地逼迫着我,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非要我做出一个非死即伤的,非自愿决定。
枪口对准的左胸黑色衬衣下方,那里盘踞着一朵黑白的玫瑰。我知道无论是用手还是唇触碰,都能感受到下方心脏的搏动,我所感知到的时刻,跳动频率总是不规律也不平静。
此时此刻,在每一次触碰中缠绕到我身上的,玫瑰那带着细密小刺的茎叶棘丛,不再蛰伏,开始迅速生长,蔓延到我的心脏,缠绕,收紧,带来密密麻麻窒息的痛楚。
夜晚的光线来自不远处的飞机惨白色的照灯,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晏云杉的轮廓这样的光线中呈现出光影,眉骨和鼻梁的阴影最深,显得清癯易碎,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庞仿佛大理石雕塑,只要我开下这一枪,他就会碎成粉末,失去一切瑰丽的雕刻形状。
毫无疑问,他会粉身碎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脑海中他的两种形象交替闪现。
美的,纯洁的,鲜亮的。
冷的,肃穆的,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