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过李斯焱生辰那一天,他在醉中叫过另一个女孩的名字,我当时尚不知道李斯焱对我的心思,只隐隐觉得她特地把相识不过几日的我叫去长谈,还问了我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有点古怪,现在想想,她那天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李斯焱的秘密了吧。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李斯焱看上谁不行,招惹我来干什么,他这样让我很尴尬好吗?
魏婉儿狐疑地问:“你不会撞到陛下了吧?”
我静了一静,旋即笑开了:“怎么可能,我是迷路了,找不到那片桃花林子,在廊子里转了好多圈才出去,耽误了些时候。”
她点头道:“喝了酒就是容易晕头转向,你下次可别这样了,叫我好生担心。”
我对她道:“本想教你插花的,可我今天醉得实在不像话,怕辜负了好花。”
魏婉儿道:“还谈什么插花呀,你先去歇着,明儿不用早起服侍我,睡饱了最重要。”
我感激地抱了抱她,其实我在内苑里运气一直不错,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对我很好的人,夏富贵,庆福,魏婉儿……如果我真的能出宫,我一定要一直记得他们。
*
回去睡了一个美丽的长觉,第二天我醒过来,看着帐子顶,问自己:你还记得吗?
“当然咯。”我对小铜镜里的自己兴奋地打了一套拳:“你要自由了!”
匆匆吃完了早膳,我又去魏婉儿那里上班,找来了剪子和瓶罐,跟她一起插花玩儿,魏婉儿最初受了失恋的影响没什么兴致,后来却慢慢地留了心,她于插花一道极具天赋,做出了第一个漂亮花球后,很快就沉迷于此,让小蝶和瑞音出去再给她弄点花儿来,她要做个厉害的送去紫宸殿。
瑞音今日精神不大好,只当了半日的差,就请了假回去了,难得竞争对手不在,小蝶兴奋不已,卯足了劲要在魏婉儿跟前表现一番,给找了一大捧各色花枝回来,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量大质优的花朵供应,简直怀疑她要把内苑能开花的树统统给薅秃了。
出于对生态系统的关怀,我教育了她要搞可持续发展,小蝶本人却没有丝毫愧疚感:“啊呀,反正它们到了秋天也得剪枝子,提前折个几枝怎么了?”
魏婉儿同意:“对,不论我攀不攀折,它过了这一季都要谢去,不如我先动了手,也算是给了它们一个归处。”
我:……好吧,你长得漂亮你说得对。
小蝶还顺口道:“我能找到这些也不容易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太液池边上那片树林子,好多棵桃花都被陛下下令给砍了,我去的时候满地都是被砍下来的花枝子,真真儿暴殄天物……”
我啧了一声,狗皇帝这个爱砸东西的坏毛病得改啊。
俩主仆挥舞着剪子,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好不快乐,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虽然受了情伤,心里难过,一旦找到了新的兴趣爱好,很快就能把烦恼的事情扔到脑后去。
小蝶抢了我打下手的活儿,我没事儿干,靠在小案边上写画东西玩。
我的心从昨晚起就没定下来过,长着小翅膀嗖嗖地往家里飞,我发疯一样地想念我两年没见的婶子和堂弟,想念我的朋友们,想上官兰,我的小丫头淑淑,我的孟哥哥,甚至想念起了巷头王大娘养的那条白胖的狗子。
不知道李斯焱会不会准许我回史馆继续当编撰,如果他不允许,那我要寻别的路子赚钱才行,写传奇就不错……
我一边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一边美滋滋地给魏婉儿画了幅小像,画里面的她手捧桃花,满面春风,小蝶在旁边奉剪子给她,我出于友情上的考虑,顺手把小蝶的脸给美颜了一下,深觉自己颇有搞宫廷艺术的潜质,以后若混不下去,开个摊子给人画肖像也不错。
画完了顺手往边上一放,正好叠在之前给魏婉儿示范的李斯焱背影像上面。
我们几个又是插花,又是画画地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待到晚些时候,我们又凑在一起吃晚膳,正聊到新皇后温白璧的八卦时,门口处突然间跑出来一个小宫女,毛毛躁躁地禀报道:“才人,沈娘子,陛下来了,正在第一重院门。”
我的筷子吧嗒一下掉在了小桌上,饭也顾不得吃了,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丢话给魏婉儿:“陛下来了我得回避,对不住才人,某先告辞了!”
魏婉儿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矫健地从后门溜了出去,直奔向我的小黑屋。
刚一关上门,外面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李斯焱进了内殿。
魏婉儿慌慌张张地向他问安,饭菜似乎还没来得及被收掉,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鱼香味。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斯焱淡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这几日朕忙于政务,没顾得上来瞧你,你过得如何?”
魏婉儿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回答。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香气由远及近,我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看到小蝶利索地把碗筷抬走了,还顺手关上了内殿的门,关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李斯焱轻轻拈起了书案上的几张画纸,抬眼问道:“……你画的吗?”
随着小蝶的手麻利地一拉,内殿的门轻轻关上了,我没能听见魏婉儿的回答,只看到了她滚落腮边的一滴泪。
像一粒发光的小石头一样,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看得无比清晰。
李斯焱再眼瞎也应当看得出来,那是我画的。
明明看出来是我的手笔,却非要找魏婉儿确认一个答案,他这又是何必呢?
我宁愿魏婉儿把我和李斯焱捆在一起暴打一顿,也不想看到她无声地委屈地哭,我从来看不得好姑娘流眼泪,可我又没有办法,我有本事哄她开心,但是却没本事从根本上解决她的烦恼……想到这里,我也觉得有点委屈了凭什么李斯焱莫名其妙地绿了她,内疚的却是我呢?
在屋里如坐针毡了近一个时辰,我叹了口气,又回到了小几案前,摊开一张新纸,打算写些东西排遣一下心中郁气,我从前最不屑那些个才子佳人的陈词滥调,如今却只想写一个最俗气的故事:才子在佛寺遇见了来上香的氏族娘子,两人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地喜结连理,携手白头。
多没意思的故事啊,可为什么总是这种故事最受人欢迎?还不是因为现实中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人们只能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找一点可怜的美满。
李斯焱在内室逗留了大半个晚上,我写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我见夜已深了,魏婉儿内室中只点了昏昏的暗色灯火,觉得他俩约莫是睡下了,于是小心地出了门,四下张望一番,在内殿门口看到了背着身的小蝶,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问道:“大家忙活什么呢?”
小蝶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她回过头,紧紧捂着嘴,神色激动,似乎在防止自己尖叫出声。
我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撞邪了吗?”
小蝶摇摇头,带着激动无比的哭腔,压着嗓子道:“不是,是大大的喜事,陛下刚刚说要给我们才人妃位,妃位啊!”
*
于是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的魏才人的头衔像只抽风的兔子一样往上猛蹿了三级,变成了魏妃。
我把这种现象总结为: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整个宣微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后宫里仅存的几个小嫔妃统统来了一遍,接连道喜,王芙娘也来了,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两句,放下贺礼转身就走。
她不开心,宣微殿下人却是开心极了,用小蝶的话来说:老娘路过清思殿前都恨不得来一段霓裳羽衣舞。
我最佩服宫里人一点就是,他们总能把狗仗人势这四个字贯彻到淋漓尽致。
对于封妃这件事,魏婉儿表现得比底下的小宫人们淡定得多,她虽然对皇帝抱有小女孩般的幻想,但也没有天真到觉得李斯焱是因为喜欢她才给她妃位,都是高门士族里出来的姑娘,再迟钝也明白,皇帝八成是在平衡后宫里的势力呢,先提她,等皇后进宫之后还要再提别人,总之千万不能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