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记得,孟叙前日刚回了孟府,而孟府正在安邑坊之中。
没人知道纵马而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待到他捉住了我,非要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不能出去私会竹马,另一种是,只要我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容忍。
我觉得是后一种。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驰道边脏污的泥水中,看见了我蜷缩的身影。
那时的我脸颊坨红,双目紧闭,身上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下马飞奔而来,前两步尚且平稳,可走到我身边时,他的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踉踉跄跄跪在厚厚的淤泥中,如失去支撑一样,抖着手把我抱在怀中。
玄色的袖角擦去我满头满脸的泥污,他的眼泪混在大雨里,温热地滑入我衣襟中。
我在泥水里泡了许久,泡得四肢冰凉,他抓着我的手,以为我当真狠心撒手人寰了。
一国之君在我面前无声地大哭,口鼻中涌出鲜血,原来人悔恨和悲恸到了极致之后,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他和我一样浇了大雨,抱着我的身型摇摇欲坠,埋首于我的颈间,自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声音:“不要死,朕求求你,不要死。”
皇城守卫们慌张前来,见状无不震惊至极,一时竟无人上前。
愣了一瞬后,一个禁军将士小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必要先寻个地方暖暖身子才是,这样湿着不是办法……”
禁军统领狠狠的捅了他一记,示意他闭嘴。
此时,李斯焱好像方才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突然仓促捉起我的手腕,好似试探我的脉搏。
冰凉的腕下,一根血管微弱地跳动,饱受摧残的身体顽强地保存了最后的生命之力。
他眼中霎时燃起失而复得的茫然。
一息尚存……
不及多想,他抱着我翻身上马,冒着磅礴的雨势,冲入了最近的安邑坊中。
*
昏了大约两日之后,我在某个房间中醒来。
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朴实的木床上,床边挂着一套花色老土的帐子,身边守着宿夕与惠月,两人眼眶通红,想是哭过。
宿夕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字句,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
惠月见状,执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水杯,小心伺候我喝下,口中道:“娘娘放宽心,范太医来过,说娘娘只是在水里泡久了,害了风寒,烧得嗓子干涩,喝些水就好了。”
我咕嘟咕嘟灌水下肚,正想再试试发声,突然发现那大床上的雕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困惑涌上心头:这不是孟府的客房吗?
我小时候常来孟府玩耍,累了就在客房里歇息一二,对这雕花再熟悉不过了。
连忙抓住床边的宿夕,费力地从喉咙口揪出几字来:“可是……孟府?”
宿夕听了两遍才明白,点头道:“回娘娘话,此处确是孟府,娘娘那日摔倒在安邑坊墙下,来不及送回宫中,便就近送来了孟府。”
我……摔倒在安邑坊墙下?
我隐约能记起自己翻出了院墙,在大雨中行走,可是来安邑坊的目的和细节,确是半点都不记得了。
对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淋雨呢?
惠月见我一脸疑惑,叹了口气,温声道:“范太医说了,娘娘近来心绪不定,容易忘事,先别去想了,歇歇再说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小心翼翼,语调刻意地欢快,好像怕沉重的语句会伤到我一般。
我眨了眨眼,有一肚子怎么回事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此时,木门吱呀一响,一道瘦长的人影进入了屋中。
看清来人的脸,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孟哥哥!”
甫一出声,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的嗓音何时变得如此嘶哑难听了?
门口那人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木户,远远对我行了一礼,行礼的姿势依然如从前那样温文尔雅,可他却道:“请皇后娘娘安。”
我怔怔看着他,他对我恭敬地笑,眼神柔软,如扬州柳岸的十里春风。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惠月和宿夕也客气地同他行礼,却仍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我又吞了两口水,感觉嗓子好了些,才挣扎着坐起来,急切道:“孟哥哥你怎么从扬州回来了?是不是李斯焱又折腾你了!”
孟叙听得皇帝的名讳,顿了一顿才道:“并非如此,自娘娘入宫后,陛下已有许久未对臣有过指教了,只是臣近日回长安述职,碰巧遇到娘娘而已。”
我没明白:“那……那我怎么会……突然就在孟府了?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这个问题由惠月抢答:“娘娘,是陛下找到了您,当时娘娘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陛下只得就近将娘娘送来孟府安顿,并令我等前来侍奉。”
李斯焱把我送来孟府?我更加迷惑了,这压根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呀。
听惠月坚定地澄清救下我的人乃是皇帝,孟叙眼光微微一黯。
他温声道:“陛下允许臣在娘娘醒后,前来探望娘娘。”
一边说,一边从善如流地侧坐在床前的一只矮几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我拉起了家常道:“沈太太近来如何?许久未曾见她出门赴宴,臣甚是想念。”
我不自觉道:“婶子很好,前些日子刚领了个诰命,最近在家中学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