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1 / 1)

淑淑问我:“娘子,怎么办?陛下在花厅侯了许久了……小公主在外头太久,哭得厉害,太太正在抱着哄呢?娘子真的不出去瞧瞧?”

我淡淡道:“不瞧,不见,给我统统打出去。”

淑淑手一抖。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敢把皇帝打出门了。

她领命而去,便轮到小枝侍奉床前,小枝一向不太喜欢李斯焱,见我神色郁郁,柔声宽慰道:“娘子不想见便不见,小公主有宫里照看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浮现出女儿那张嫩呼呼的小脸蛋。

长开之后,她变得可爱了许多,还会对我笑呵呵地挥挥小拳头,似乎知道了我才是她正牌的阿娘……可我却更加不敢接近她。

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可能是怕对她生出亏欠的心思,忍不住又回到宫里去吧。

李斯焱说过,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可我不愿意这样,我想我既然出来了,那就永远不要回去。

即使有了血脉相连的孩童,宫里也不是我的家。

过了一盏茶功夫,刚才去前面传话的淑淑又折返了回来,给我带了一张花里胡哨的帖子。

我用两根手指拎起它,疑惑道:“这是什么?”

淑淑道:“我与陛下说了娘子不愿意见他,陛下并未多言,只让我将这个带给娘子过目,说是给小公主拟的名字,让你挑选一个。”

我打开一瞧,杏黄色的花哨纸笺上用标准楷书写了十余个女孩子的名字,大名小名一应俱全,各个寓意吉祥。

看着这篇贴子,我几乎能想象出李斯焱按着翰林们的头,逼迫他们想名字时的模样。

我给小枝看:“……你喜欢哪个?”

小枝惊道:“我不过一个丫鬟,怎能越俎代庖呢?”

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上下翻看了两圈,拿朱笔圈了两字,递给淑淑道:“禾黍离离,天行朝曦。禾曦二字不错,你拿去给皇帝吧。”

*

闺女有了名字,李禾曦,大名出自我手,小名由她爹贡献,据说是本着起贱名好养活的精神,她爹冥思苦想三日,才想出了一个够贱,但又不那么难听的名字:鹞鹞。

我听了差点把水喷出来:“……这什么破名字!”

婶子也觉得这名字不行,太不行了,又难听又诡异,但看在皇帝喜欢的份上,硬是忍住没说,几乎忍出内伤。

因我身子的缘故,洗三,满月,我都没有参加,上官兰递帖子来瞧我,也被我回绝了。

我一人待在我的院子里,偶尔和婶子聊聊天,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靠在檐下平静地看着日出日落,看院中新雪初融,藤上开出细细密密的早春花朵。

突然有一天,小枝走来将一面洒金狐毛披风盖在我肩头,小声问道:“娘子,你怎么哭了呢?”

我浑浑噩噩地伸手拂过眼下,一片濡湿,对啊,我怎么哭了呢?

我只是看着花而已,脑中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想,我在哭什么呢?

小枝问我:“娘子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我不知道,抬起沾了泪痕的眼,迷迷蒙蒙地望着她。

小枝不安地又叫了我一声:“娘子?近来你总是无缘无故流泪发呆,你……还好吗?”

我咬了咬嘴唇,突然又涌出泪来。

白日里刚掉了金豆子,一至傍晚,李斯焱就带着小禾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正好是禾曦该睡觉的时候,小姑娘不停地打哈欠,那张与我相似的小嘴巴开开合合,像是某种神秘的催眠。

我不熟练地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轻轻贴在她的襁褓上,目光发直,神色怔忡。

李斯焱隐隐觉得不对,揽住我的肩头,皱起眉,担忧地注视着我道:“缨缨,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抱着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母亲。

她一出生,我就慌忙躲回了自己的娘家,没有喂过她一口奶,也没有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过。

更可怕的是,我不确定我爱不爱她,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一份枷锁般的责任?还是一个带来欢乐的小棉袄?

我做不到像其他伟大无私的母亲一样,无条件地疼爱自己的孩子,把她和他父亲剥离开来看待。

这些我都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我突然又想哭了,咬着嘴唇将女儿的襁褓塞回给了他,抓起披风,狠狠包裹住了自己,在李斯焱焦急的喊声里冲回了屋中。

咔嚓一声落了锁,我咬住袖子,眼泪簌簌而落,如一场夏末的急雨。

他在门外心急如焚,软硬兼施地让我将门打开,我却本能地逃避,用力拖过沉重的箱笼拦在门口,任他如何哄劝,都自当耳旁风,只是一遍遍地让他走。

女儿感受到了异样,在他怀里不安地哭泣,嘤嘤的哭声落在我耳里,魔音贯耳一样令人绝望。

婶子听闻此事,立刻跑来看我。

我听见她的喊声,又把箱子一件一件地拉走,打开门,把脑袋深深埋入了她怀中。

再抬起头时,我满面泪痕,眼睛肿得像发泡久了的核桃,披风皱皱巴巴,发丝散乱。

小枝与淑淑惊痛地捂住嘴。

数丈之外,李斯焱抱着女儿,站在院门处老树的阴影里,眼中盈满茫然与哀戚之色,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是我这段迷蒙时日中最清晰的记忆。

好像一条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