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纯子的律师团在记者招待会上对判决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对案件的实际情况和背景进行彻底研究的结果。”果然,律师团的目的是通过坚持无罪辩护,最终得到无期徒刑的判决。他们的法庭策略取得圆满成功。
当然,检察官在记者招待会上愤怒地表示:“在承认共同正犯和责任能力的情况下,不对绪方适用极刑,让人无法接受。”并向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诉。松永在被判处死刑后,也在法庭上悄悄告诉辩护律师,“这是一个错误评估证据的不公正判决”,并于当天提起了上诉。
关于二审的叙述稍嫌冗长。现在我们回到开头提到的纯子的信。
纯子在进行了时节问候并表达了从第三方获取地址的歉意之后,继续讲述了自己对于被判无期徒刑的心境,以及对我的真诚感谢。她在信中写道:
您知道这次二审的判决,对吧?
检察官已经提起了上诉,接下来就是三审。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心里也没有不平静。我非常感谢这个判决,对于量刑结果,我也一直感到诚惶诚恐。
仔细核查判决书的话,其中还是有一些错误的判断,但是,它很好地洞察了我在上诉主旨书中提出的要点,并做出了细致的回答。所以,在情感上,我是满意的。不管怎么说,我是犯了罪的人,如果再进一步地表示不服,则是违反道义的。
但是,我仍然很想了解,很想弄清楚这起案件的特点――“通电”带来的影响。如果没有通电……这个想法可能来自于一种不太好的意识(无意识的逃避责任),但我怎么都无法接受,我自己也无法释怀(关于我自己),所以我会耐心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希望把事实本身弄清楚)。
下面让我来简单告诉您截至目前的情况。
二审判决于九月二十六日结束。如果追溯至此一(例外)结果,就会“遇见”您的存在。不知您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从一审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与您相遇的意义,甚至在我被移送到福冈之后,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这就是结论。现在,它的重要性与日俱增。我想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侥幸。一切都多亏了您,真的非常感谢,寥寥数语难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您一定很认真地对待我的问题,竭尽全力地想要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我真的很高兴,因此而涌出了勇气和力量。
您是最开始注意到我遭受DV的人。也许还有其他人,但您是唯一一个真正采取行动的人。如果没有遇见您,事情就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发展情况。
我对这些话感到非常困惑。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写作而进行调查,并非像纯子所说的那样抱有任何动机。不过,我确实在一审时将发现的许多资料交给了纯子的律师,并给在拘留所的纯子赠送了一些书籍。随着自己对这个案子调查得越多,我就越意识到DV相关知识对于查明整个案件是多么地不可或缺,但我失望地发现一审的法官对此毫无认识。因此,我希望能站在纯子这一边,让DV的影响在法庭上得到曝光。作为一名记者,我的行为可能有点过了。但我真的不想让这一切以失望告终。
我还调查了纯子最想弄清楚的“通电对人类心理的影响”,并向纯子一方提供了资料。这是一本由美国历史学家撰写的介绍古今东西各种酷刑方法的译著,书中列举了一些非洲国家使用通电酷刑的例子,并进行了考察。(考虑篇幅,只好割爱对该书的引用。)纯子在信中说,这些资料和书中的一部分被转交给了二审法庭的法官们,用作审判时的资料。
纯子很有礼貌地详细说明了经过,于是我给她回了封信,表示感谢。从那以后,我便和她开始互通信件。
纯子的信总是以礼貌的寒暄开头,并以关心我的身体状况结束。每次的信纸一定是七张。有可能是因为监狱规定信的长度是限制在七张以内吧。虽然充满诸多限制,她还是写出了女性特有的优美文字。
每封信都传递了找回人性后纯子的真心。在采访过程中,无论我如何探究,除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世界,我什么都看不到,唯一感到宽慰的是在法庭上我感受到了纯子人性的复苏。正因为此,我在收到纯子情真意切的信时,发出如此深刻的感慨。这正是她康复的证明。
二审判决后的大约一年左右,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其中的一段话最令我印象深刻。在信中,她陈述了自己对死者家属和孩子们的思念,对生与死的观念的变化,以及由赎罪意识而生发出的追求信仰的心境。整段文字可谓是浑然一体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为受害者家属和孩子们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我会尝试着告诉他们我的感受。但受害者家属们的年纪很大了,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非常不安。我希望他们永远健康,我就是这样想的。最近,我对人的生死变得非常敏感。我害怕体会失去的滋味。我变得难以置信的胆小。我深深感受到了自己所犯罪行之严重。这个世界上没有免罪符,但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努力地活着,尽可能毫无牵挂地死去。
而且,如果有轮回转世的话,让我从最低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一定能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希望经过漫长的岁月,总有一天,总有一世我会爬上去,成为一个比现在的我好一点的人。因此,我现在会竭尽全力地活着,在我的有生之年里。
在这封信中,对七名受害者,纯子一直希望着,“想和他们见面,想和他们交谈,想和他们道歉”。对于这个愿望,她的情感是摇摆不定的。一方面,她似乎很愉快地写道:“有时我觉得真的可以和他们相遇。”另一方面,她在自我剖析中又这样责备自己:“当我认为真的能和他们相遇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接受这七个人已经死去的事实。作为一个有罪的人,我想这是不正常的。”
在极少数情况下,她会提到松永。自从二审作出判决后,纯子就不再需要在法庭上面对松永了,她似乎沉浸在摆脱松永的喜悦之中。
在二审的过程中,纯子仍未摆脱被松永支配的恐惧。纯子和松永并排坐在距离彼此不远的地方,中间隔着狱警,两人从未有过眼神接触。当纯子作证时,松永在背后弄掉了圆珠笔之类的东西,就在那一瞬间,纯子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松永在下达“不要说话”的指示。
听到她的这种恐惧心理之后,当我再读到下面的这句话时,就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踏实。
我很感激终于可以摆脱松永,有时间过自己的生活。因此,尽管听起来很老套,但我真的很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纯子虽然这样写,但不用说,她的身体是不可能得到自由的。即使她被判处无期徒刑,要想获得假释,通常也必须在监狱中服刑二十年以上。从客观上来看,“过自己的生活”或“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些话,似乎是虚假的或妄想的,因为她身处的环境并不会带来这样的积极感受。但纯子饱尝了被松永支配的恐怖,在她看来,哪怕是长期的监禁也足以让她感受到自由的喜悦。她一定是发自本心地达到了“过自己的生活”和“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的心境。
他命令这一家人互相残杀。但是,那一家人完全不抵抗,完全不逃跑,而且完全顺从他的指示,一个人又一个人地自相残杀,人数是一个又一个地减少,而尸体则是一具又一具地被肢解。但是,他,完全就像是在棋盘上驱动棋子一般,仅仅对杀人者和被杀者发出指示,一丝一毫也没有弄脏自己的手。
「(丰」 这本书出版文库本时,我想在“后记”中与读者分享她的部分信件。因为我希望不仅是我,也希望读者们能通过这些生动的话语感受到纯子的人性。
二审判决之后,又过了一年零两个月,也就是平成二十年(二????八)十一月,我来到福冈拘留所,申请与纯子见面,并决心让她同意公开这些信件。
我打开福冈拘留所会客室的门,一走进去,就看到坐在透明亚克力板后面的纯子。她正笑着,旁边没有狱警,只有她一个人。我在她面前坐下后,她还在呵呵地笑着。
我问了她笑的原因,她回答说:“狱警说了句‘忘了拿计时器’,就飞奔了出去。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
听了纯子的理由,我的紧张感嗖地一下子消失了。
“是这样啊。那么,我们可以长谈一会儿了呢。”
“对呀对呀。”
纯子又笑了。看着她,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多亏那个忘了拿东西的狱警,三年来的第一次重逢从一开始就被和谐的氛围包裹着。
她留着和一审时一样的娃娃头。脸颊瘦下去不少,但气色很好。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非常的开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现在是在监狱里。狱警回来后坐在纯子旁边,按下了计时器。对于允许探视的时间来说足够了。
首先,我告诉纯子这本书要出版文库本,她听后非常高兴。三年前,书刚出版后不久,我就请求一审的首席辩护律师将这本书交给纯子。对于书中的内容,她非常清楚。
通信解禁后,她还给我寄来了读后感。不过,她那时候的想法让我出乎意料。
纯子写道:“我很感激书中那些维护我的内容,但另一方面,我很担心您会受到大量的抱怨和指责,担心这些责难会给您增添很多麻烦。”
当然,她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把此书认真读到最后的读者,大部分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即纯子不应该被判处死刑,因此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抱怨或指责。
我把这一情况,在回信中详细地告诉了她。她似乎因此而对文库本感到很放心。当我请求她同意我发表她的信时,她看起来有些尴尬“我的信这样的东西……”,但她最后还是同意了,说道:“发表当然可以呀。具体引用哪些部分还请丰田先生您来决定。”
因为采访的时间太过短暂,我们很少有时间谈论主要话题以外的事情,但在采访快要结束时,我问她“最近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纯子跟我说了一个小插曲。
她告诉我,知道了纯子是DV受害者的女性,有时会来福冈拘留所探望她或者给她写信,互相鼓励,增进交流。这些女性中,有的也是DV的受害者,其中也有一些人从丈夫的暴力中逃了出来,为了能养活自己,正在寻找工作。
纯子在提交给二审法院的意见声明中说:“我希望通过这次审判,能有更多的人去思考暴力问题。”而这一愿望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逐渐实现。
“您能听我这样的人倾诉烦恼,我简直开心到无法相信。我现在每一天都在想,活着真好呀。我还想永永远远地这样活下去。”
说着,纯子从亚克力板后面直视着我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光芒四射、完全没有掩饰的灿烂笑容。
纯子意识到了自身的价值。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表明,她正在用不断寻找自我的方式,对社会作出补偿。
最高法院的判决一刻一刻地迫近了。我也希望纯子可以继续活下去。继续活下去,为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赎罪。继续活下去,尽可能地为社会作出贡献。毫无疑问,她的人生本身就会给许多处于绝望中的人们带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