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极为森然。
亭画像被掐住喉咙般,艰难道:“顺应天意……”
“天意?你说天意?”掌门站起了身,双手按在她肩头,一字一句道,“顺应天意,早在当年祸乱,人族早就死绝了!顺应天意,如今你和我谁能站在这里?顺应天意……你利用天地间灵气的时候,可有问过天愿不愿意?!究竟是顺你的意,还是顺天的意,天若叫你去死,你愿意去死吗?!!”
亭画被重重按着坐了回去。也或许掌门并没有用力,只是她没有力气了而已。她看着师尊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恍然觉得这脸上出现了些许疯狂,好像有无数的脸、无数的残影在对着自己张口怒斥,分明没有开窗,她却感到周身的寒意一阵一阵窜上脊骨,彻骨的冰寒。她感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窃天而活,命是自己争来的,要争多少命,就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师尊早就教过你了。”
掌门终于将手自她的肩头上放开了。她转身,重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和面色,她轻轻地说:“亭画,这或许是师尊最后一次教你。”
“黄族不会参与战事,你在门内得到的那些妖族的机密情报是由黄族传递而来的。它们早已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压了宝,黄门首领认为最终赢的会是人族,所以当时并不是没有送来质子,而是送来了族长的儿子,整个黄族天赋最高的妖你的师弟,黄时雨。你要防着他,如果当真有所变故,第一时间杀了他。”
“十天后,妖族会组织最后一次绝地反扑,至少三万军队会自北境碾下,期间会经过那个山谷。到时,你会真正知道火龙令的恐怖。”
“你要做的,从来不是‘救人’。那是其他人要做的事。你是第一仙门的掌门,你要做的,只是‘取舍’。怎么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取舍,你不需要考虑‘代价’会怎么想……或许这一开始很难,但很快你就会习惯。站在高处,本就看不见其他面孔,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是对的。”
“别让从前牺牲的人都变成笑话。你,走吧。”
……
……
……
已是深夜,那些恭迎凯旋的彩花红绸早已消失,月明星稀,占星台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唯有流水潺潺声和鸟虫低鸣声久久不散,整个穹苍陷入了静谧的沉眠。
从前亭画练完苦功,便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小屋,抬眼看着月亮跟着自己一块行走,只觉心旷神怡,时不时想一想自己日后这时会在做什么,然后露出人前向来不会展露的浅笑来。
可她现在如儿时一般抬眼看月,却只觉万分陌生,好似这早已看惯的天地陡然改换,像一个碗,将自己这只小虫无情地扣在内中,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也无法出去了。
窸窣一声,她缓慢地转眼,正巧看见徐行的靴子自长廊的栏格上轻垂下来,听到动静,徐行自屋顶跳下,似乎是刚睡醒,满脸倦怠地道:“这么久才出来啊?”
她一般不睡的。让她睡,估计是累极了。亭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是在里面聊了一晚上我的坏话?”徐行见她面色难看,嘻嘻地凑过来道,“我最近没空做什么坏事吧?不过是翻了几次你的垃圾桶,想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把雪菊丢掉而已。”
亭画道:“我都吃了。”
徐行爽朗道:“其实我是忘了说,那个半个月才能吃一棵,吃太多了会太补了。哈哈!”
亭画握拳怒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流鼻血还止不住啊!”
立竿见影,徐行突发耳聋了。她似乎刚去司药峰看望过某位,身上还有浓厚的药膏味,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牙印,看两边獠牙的形状,像是去看徒弟结果被徒弟咬了。咬的还挺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欠抽的话。
一时的寂静。
亭画看着她永远笑吟吟的脸,胸口微微起伏,试图再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这个时间还要来找她,应当是徐行也知道战局不乐观,来找她商议战策。于是她深呼吸,说:“十日后……”
话说到一半,就哑到没音了。亭画的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初入穹苍时气死人不偿命的徐行,拿着根小树杈把敌人抽的落花流水的徐行,偷偷往她门缝里放虫子,和黄时雨一起挖她屋顶丢公鸡的徐行,因为和她吵架,郁闷得在草地上翻来滚去的徐行。再后来,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的徐行,伤痕累累还在大笑的徐行,那张“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判词,滔天的野火……
万年库中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问:“火龙令,徐行知道吗?”
“她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那徐行看自己,像什么?一碗终将会倾倒的粥,所以里面盛放什么都是无谓的。自由、纯粹、无谓。最开始或许真的是这样的,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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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见她神色不对,向前一步,沉道:“你怎么了?伤口复发了?”
亭画心口一抽一抽的痛,她终于忍受不住,偏头呕血,黑红色的瘀血泼洒在她的小臂上,触目惊心。
是了。徐行看她的眼神,让她恍然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一碗迟早会倾倒的粥,可这乱世之中,谁又能安稳?都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徐行见状,不再多说,要推着人赶往司药峰,一垂眼,只见亭画咬着齿间鲜血,眼中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流下两道泪水,在苍白的面颊上淌出冰冷的痕迹,一时怔住了。
但她何其聪明,很快便察觉到了,唇角一勾,苦笑道:“我可是还没壮烈呢,就这样提前给我哭丧真的好吗?没加钱的!”
“……”
亭画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早些时候掌门说她与徐行是同路人,但已经晚了。她们是师姐妹,是大掌门和四掌门,是彼此给彼此上的枷锁。她本该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她恨过她,却不是完全的恨,关心过她,也不是全然的关心,她千辛万苦终于接受了自己以后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下,但现在好像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离开这里,也想让她离开这里,即便不可能。要是一觉醒来,已经是八百年后,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该有多好。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是同路人。
但我宁愿我们不会是朋友!
风声中,亭画已分不清那眼泪究竟是为了徐行还是为了自己而流了。或许就像光和影一样,早已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100个小红包,辛苦了!
99 · 穿耳
◎不论是欢喜还是疼痛都照单全收◎
#99
穹苍内外的庆功宴连着摆了三天, 掌门殿前的吹吹打打声没有停过,自五湖四海运来的珍奇异宝堆满了车,一箱一箱地往万年库中送。
放在红尘, 掌门出征和天子出征没有什么区别,百姓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献上以示感激。在这场浩劫中, 穹苍出的力可称最大,其他五大门自然也要有所表示,是以各色法器珍宝堆成了山,前次徐行还要试药才能得到的雪菊更是被昆仑薅秃了尽数送来,别说拿去煎药了, 都能拿去泡澡了。
整个灵境都沉浸在这势如破竹的胜利中, 徐行和亭画并没有出言阻止,但也没有参与其中,行止一贯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