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像是个大号的销金窟,即使随便一家客栈也是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金丝楠木的牌匾高悬在朱漆大门上,脚踩的地面更是用汉白玉铺就而成,琉璃灯盏长明不灭与金漆点翠的玉瑾屏交相辉映。

光是看内里的装潢也知道若想在这家客栈住上一也定会花费不少,封行云正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换一家,一旁的薛灵羽已驾轻就熟地大步上前,冲着迎上来对自己谄媚微笑的小二习惯性颐指气使道:

“一间天字壹号房。饭菜送到房间来。”

“好嘞这位爷!您这边儿请”见是贵客临门,店小二连忙点头哈腰地引着薛灵羽往楼上走。

封行云见此也不得不认命地叹口气,他挥手招呼了另一名跑堂,道:“小二,你们这儿有柴房或者通铺吗?有的话给我开一间。”

跑堂的面露难色,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已经上了半截楼梯的薛灵羽回身望向封行云,眨着清澈到有些愚蠢的漂亮大眼睛,不解地歪头询问:“柴房和通铺是什么?”

不待封行云回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店小二就已抢先为其解惑:“爷,您有所不知,这通铺便是在房间里摆上一张大床,十来个人一同挤在上头睡。而柴房就是堆放杂物的地方,阴冷狭小,一般不住人。”

薛灵羽话才听了一半,就已被想象中的恶劣住宿环境吓得白了脸,他眉头紧皱,异常认真斩钉截铁地对封行云说:

“封行云,我不能住那种地方的!如果旁边有人或者床板太硬,我都会睡不着,而且如果睡觉的房间不通风的话,我第二天身上会起红疹子的!”

封行云闻言奇怪地抬头瞥了薛灵羽一眼,心想他自己问自己的,又没逼薛灵羽跟着一起住,他在那儿瞎起什么哄?

因而封行云有些郁闷地回问:“那怎么办,再换一家?这间客栈我住不起。”

“怎么会让你花钱!”像是听到了什么离谱至极的话,薛灵羽捂着嘴,惊讶得眼都瞪圆了:“当然是我来给啦!”

有钱大户主动送上门来给他宰,封行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再想想之前在天玑岛上的所见所闻,估计这点小钱对薛灵羽而言连九牛一毛都不如,于是他很快释然接受,颇为真诚地点头道谢:“也行,我记着了,谢了。”

说完,他便扭头向店小二确认:“两间天字壹号房。”

薛灵羽还愣在楼梯上时,封行云就已侧身越过他迈开长腿往楼上走去。

等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后,薛灵羽恼羞成怒得脸颊通红,他气鼓鼓地追在人后面大喊:“封行云你滚下来自己付!我才不要给你出钱!”

封行云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方才还东升的旭日转眼就已西斜,让他一瞬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怅然感。

不过到底是经过了几个时辰的补眠,封行云的情绪相较昨夜平稳不少,思绪也更加清晰。

睡完一觉后,他想清楚了很多。

有件事封行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就是在他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其实一直压着一封没写完的申请退出宗门的信。

封行云看上去总是大大咧咧、无坚不摧,脸皮厚得好像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而事实上,他的心灵也的确要比一般人更加强大,不过哪怕承受能力再过硬,也并不意味着他真能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毫不在意那些经年累月的讥讽、谩骂与孤立。

自封行云入门起,针对他的恶意就没中断过,那些微小却直白的恶意像是不慎掉进鞋子里的碎石子,不致命却硌脚。

而封行云在神华仙宗的每一天便都是踩在这样细微的疼痛上,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开始时他的确觉得无所谓,可疼痛却永无宁日一般地每天折磨着他,使他逐渐感到疲惫。封行云开始越来越排斥一个人出行、越来越讨厌去学堂上课,到后来他甚至恐惧独自出现在多人的场合。

他一直试图回避自己的孤独,因为好像一旦直面它就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与失败。可惜逃避非但没有用,反而让他日复一日地心力交瘁,直至最后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那封未完的信,便就是写在明月卿来他身边的前一夜。

那时的封行云已经彻底认输,准备放弃在仙门求学,重新回到凡间。可是明月卿的到来却让他重新看到了坚持下去的希望,也正是因为对方,他才一路走到了今天。

无论明月卿是个怎样的人,他都陪自己度过了许多个本该孤独的夜晚。更别提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故而封行云已经想好,他不打算去追究对方背地里曾对自己做过什么、此前又在心中怎样看待自己,他决定待回去后就开诚布公地同明月卿说清楚,接着就向掌教申请更换学舍,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算是好聚好散。

彻底想明白之后,封行云顿觉轻松不少,正好此时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他便大致收拾了下自己,准备去客栈外换身行头,再买几个便宜饼子充充饥。

封行云刚把房门推开,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样,紧邻着他住的薛灵羽也恰巧踏出了房间。

跟封行云睡饱一觉后的神清气爽不同,薛灵羽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糟糕,眼底的乌青更是浓郁得有些好笑。

封行云只当是这里的天字房床板也太硬才使得薛灵羽没睡好,因此他简单同对方打了个招呼,便准备下楼外出。

“快入夜了,你要去哪儿?”薛灵羽耷拉着两个黑眼圈,环着双臂倚着门框语气不善地质问。

“出去换身衣服,你的不合身。”

谁知薛灵羽闻言却幽幽冷笑一声,毫不掩饰地阴阳怪气起来:“呵,要饭的还嫌饭馊了?你连客栈都住不起,难道衣服就买得起?”

封行云步履不停地下了楼,并没在意薛灵羽的冷言冷语,只轻笑着道:“我不买成衣自己裁。买块布料而已,能花几个钱?”

薛灵羽脸色黑得媲美锅底,他是有心要晾晾封行云,杀杀对方的锐气的。

可眼看着人都快走出客栈大门了也没回头看自己一眼,他到底耐不住性子追了上去:“我也要去!喂,封行云,你等等我!”

封行云在薛灵羽的陪同下逛起了京城。

要说这天子脚下的确繁华,红日西斜霞光瑰丽,从客栈出门后到哪儿都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一路上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就没停过,无论街头抑或巷尾都弥漫着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坊市内的绸庄和布行更是数不胜数,扫眼过去一家更比一家气派恢宏,直看得封行云眼花缭乱。

不过封行云自知囊中羞涩,很多时候他路过庄铺却根本不进,看看店面便扭头走了。

跟他身后的薛灵羽起初还以为是封行云要求太高,挑了一路都没他瞧得上眼的,结果这么走了快半个时辰,薛灵羽才慢慢恍悟过来,只怕是封行云抠抠搜搜又犯了穷病,嫌贵不肯进去。于是他便咬着牙地将人硬拽进了最近的一家绸缎庄。

薛灵羽刚跨过门槛,店里的小伙计就极富眼力见儿,赶忙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客官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您来本店是想看点什么?”

拍马屁的奉承话薛灵羽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下巴冲人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去给他拿几身像样的衣服。”

小伙计听从地打眼往他身后一瞧,刚瞄到封行云那张俊脸,伙计那双细长的眯缝眼便霎时睁大了,夸赞的话更是不要钱地一骨碌往外冒:“这位爷长得真真玉树临风、仪表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听到有人夸封行云好看,薛灵羽有荣与焉似的忍不住勾唇笑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股装腔作势的炫耀嘚瑟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