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见有人来抢这唯一的顾客,立刻嫌弃地驱赶她:“痨病鬼别凑那么近!仔细皮肉脏了椅子,别人怎么坐?”
游女并不着恼,笑盈盈地说:“先生别那么吝啬,都是街头刨食,让奴也占个便宜。”
宝珠以为所谓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乐歌舞维生,听她自荐琵琶,便说:“那你弹一个曲子来听听。”
游女含笑应了,从防水的皮袋中取出五弦琵琶抱在怀里,说书先生冷哼了一声,放下折扇开始喝茶,只当是中场休息。
游女从袖中抽出双手,竟然不用拨子,仅靠指头拨弄琴弦。宝珠见她这双手饱经风霜,比寻常女子大了一圈,手背青筋凸出,十指修长有力,也没留长指甲,只以指尖弄弦,发音比拨子还要清脆,着实令人纳罕。
皇室自玄宗以来都极喜欢丝竹歌舞之事,天下高手都被囊括在宫中,无数乐师刻苦钻研技艺,宝珠的母亲薛贵妃便是大唐最优秀的音律宗师,最擅长舞艺和琵琶。宝珠自己虽然没有学过,却对这些技艺有极高的鉴赏水平。
游女弹的是一曲《绿腰》,这是首广受欢迎的流行琵琶曲,上至宫廷下至民间,每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学习,本来是为女子软舞伴奏的乐曲,讲究轻盈柔美,这游女指下弹出,却有种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别有一番韵味。
游女一边弹,一边愁思绵绵地说:“奴的嗓子本来也是极好,可惜曾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郎君施暴重创,伤及肺经,遇到这样阴天下雨的时节就咳嗽不停,再不能唱曲了。”
宝珠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怜惜,问:“竟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舍得下手打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游女语调凄婉地道:“是啊,奴本来倾心仰慕那小郎,有意试探,坦诚相对,谁想被他伤心伤身,实在不堪回首。”
手下琵琶的音调转为缠绵悱恻,极尽哀婉,仿佛将那户外的秋雨都纠缠进琴弦之中一般,宝珠忍不住联想刚听到的李娃传,幻想这女郎与狠心情郎的恩怨纠葛。
天色已经黑透,室内虽然点了油灯,却依然晦暗不清,宝珠眼神好,仔细打量游女的琵琶,见这乐器虽然显得有些陈旧,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般琵琶腹板中央用拨子弹奏的部位,有一片横宽三四寸用皮革蒙着的地方,叫做拨面或拨皮。拨面往往绘制有精致美丽的图案,主题有青山绿水风景、佛教吉祥画作等等。
这个游女的琵琶拨面上却绘着一片血红色石蒜花,花丛中两个骷髅人形拥抱在一起,一穿女纱裙,一穿男罗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琴头和弦轴一般使用紫檀或是桑木制作,而游女琵琶的这些地方却使用白骨,而筋弦也不像是平常的鹃鸡筋,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动物的筋,看着一条一条白森森的。
宝珠越看越是奇怪,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从这游女进门,一直专心致志听故事的十三郎就没再出声,于是转身瞧了他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小沙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喃喃低声诵经,仔细一听,竟然是驱魔的楞严咒。
一注意到这件事,宝珠惊疑不定,回头再次打量一眼那游女,见雾鬓云鬟之间唯一的那根白色骨簪竟然雕刻成一颗镂空骷髅头,登时感到颈后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觉的这女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鬼气森森,连琵琶声都不对劲了。
琶音渐次向弱,如同一缕幽魂黄泉幽咽,全曲终结,游女抬起头来,含情带愁凝望着宝珠,柔声询问:“小娘子,奴这曲子弹得可满意么?”
她那鸦色云鬓压着雪白的肌肤,双眼散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绿光,宝珠吓得毛发悚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下竟忘了编谎,结结巴巴照实说:“弹得还、还可以,就是这琵琶音色有些发闷了,像、像里面藏着些东西似的。”
女子一愣,脸色突变,森然笑起来:“你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宝珠顿觉寒风侵肌,阴冷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雨夜中悄然出现的陌生女子抱着一把诡谲的琵琶,浑身撒发出阴冷杀意。
【?作者有话说】
【唐·人筋白骨骷髅秘戏图五弦琵琶】特点:闲置时偶尔会自行发出乐曲声
五弦琵琶只流行至唐代,之后便被四弦琵琶取代,以壁画史料为参考,是使用菱形拨子来弹奏的。
宝珠没见过春宫图,不知道那俩玩意儿在干啥
李娃传的民间说书改编是作者虚构的,“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来自晚唐牛峤,时代略微错位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来自元稹《会真诗三十韵》,也是大名鼎鼎《莺莺传》里的诗词
69 ? 第 69 章
宝珠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人浸在名为恐惧的冰水之中,竟然在旱地上出现了溺水的情形,手足都被夺走了行动的力气,冷汗从发髻之中缓缓流到脸上,可连抬手擦汗的勇气都没有。
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说书先生,见那人同样出现了惊恐至极的扭曲神情,抓着扇柄的手瑟瑟发抖,显然也感到了气氛中某种可怖的变化。
琵琶乐声一落下,十三郎低头诵经的声音变得明显起来,淅淅索索的雨声持续,湿冷雾气从门口向着室内蔓延。
“饿鬼畜生,盲聋喑哑,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一句接一句递入耳中,偶尔被琵琶女子痛苦的咳嗽声打断。
宝珠心想:这女子是鬼,必然是鬼。
难道因为在晦暗雨夜之中请人说了《李娃传》的故事,才把这个徘徊在街头的幽魂招来了?她表情语气中饱含深深怨恨,是因色衰病亡的不甘?还是因爱而不得被情郎重伤的悲愤?
宝珠从小就怕鬼,脑海中浮现出老宫女们对她说过的深宫诡异传说,故事中,女鬼的杀伤力必然比男鬼更加凄厉可怖,因为女子活着时所受种种冤屈总是比男人更加深重,其复仇之心也必然更加强烈。
弓箭放在房间里,但就算现在有武器在手,没有高僧加持的破魔箭,能对付这样可怕的女鬼吗?起码《楞严咒》没能把她驱赶出去。
游女似乎对宝珠说她琴声发闷有些在意,扶着琵琶调整白骨弦轴,不停拨弄一下试音,耳畔听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她突然厉声呵斥一声:“光头聒噪!闭嘴!”
这一声爆喝尖锐刺耳,以至于宝珠头晕目眩嗡嗡耳鸣,身后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十三郎被这女子一句叱喝震伤,连声呛咳起来。此消彼长,笼罩在身上的寒意更增三分,宝珠绝望极了,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连和尚念经都不能对她造成一丝损伤,这必然是一个极凶猛的厉鬼了。
她鼓起全身勇气,颤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与你没有仇怨,你去寻那个伤过你的男子吧。”
琵琶女呵呵冷笑:“我没有找错地方,那个心狠手辣的小鬼刚才还在……咳咳……还在这里逗留过。”
宝珠哭着辩解:“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
琵琶女又一次变脸,含情脉脉地柔声说:“你肯定认识,这人爱穿青衣,道上传闻是一个骑驴的小娘子将他生擒,我真是好奇极了,什么样……咳咳……什么样的绝色能让那铁石心肠的人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今日一见,却是个只会哭的小姑娘,那死小鬼是失心疯了么?”
听了这几乎指名道姓的斥责,宝珠直接愣住了,这女鬼嘴里的人,难道是韦训?
琵琶女凄楚地笑道:“他待你很是温柔吧?那一年将我强行从床上拖下来殴伤却是半分情面不留……”
她话没有说完,忽而门口晃过一团青影,斜刺而来,迅捷无伦地递出一掌,看似轻飘飘的不着力气,琵琶女却深知这日暮烟波掌的厉害,不敢硬接,从椅上滑出避让。
青衣人变招极快,这一掌兔起鹘落再往她肩头压下,琵琶女半边身子被笼在磅礴掌力之下,已觉行动滞涩,知道拍实了必然送命。
她五指成爪拉起琵琶筋弦一挡,两大高手真气激荡相撞,只听锵的一声弦音大作,如同玉山倾倒,仿佛银瓶乍破,人筋做的琴弦将青衣人的强横掌风大半吸了进去,化为劲力四散开来,室内窗帘、家具上顿时出现了无数条微小切口。
自从韦训现身,宝珠就觉得压迫在身上的寒意大减,手脚也能动了,虽有他在身前挡着没有受伤,鬓边却有十几根青丝被飞散的劲气割断。
琵琶女借力脱身,身形一晃逃到门口,只承这一半掌力,仍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她不肯示弱,忍着不呕血,怀抱乐器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哀哀戚戚地调侃:“狠心短命的小鬼,今天又想让奴伤心伤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