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是谁这么穷奢极侈,在一罐粥里撒了那么多胡椒粒?

答案想都不用想。

韦训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再不抓紧时间爬起来回去,一行人的旅费马上就要被挥霍光了。

院中传来噗通一声翻墙落地的闷响,接着一串脚步声靠近过来,韦训一听便知是师弟十三郎,听他鼻息中气十足,脚步也稳健,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心下稍安。

小沙弥举着蜡烛爬上梯子,光头从阁楼入口冒出来,眨眼看见韦训盘腿坐在黑暗中,双目机警有神,显然是恢复神智了。十三郎心中大喜,压着声音叫道:“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韦训开口就问:“敌人是谁?”

十三郎一愣,心中登时万马奔腾,表情复杂而扭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青衫客。”

韦训听他称呼自己外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问:“什么鬼?”

“大师兄,你这次可把九娘给坑惨了。”

十三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把他离去之后,下圭县多宝塔节度使宝物失窃、不良帅罗成业惨死家中、县衙飞刀传书举发孙家店青衣奴、韦训被当作第一疑犯全城缉捕的事一一详述。

他又说:“没想到跟踪九娘的那个行脚商是她兄长派来寻亲的人,还是个微服私行的大官,你走之后,要不是他假扮九娘父亲,用官员身份作保,九娘就被你牵连抓去过堂受刑了。”

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巧合,韦训越听越是胸闷,刚刚疏散的上焦经脉似乎又涩住了,他咬着牙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你怎么不跟着保护她?”

十三郎说:“和那个姓杨的官一起被软禁在县衙内宅,吴县令的家里。虽有吃喝,但不让出门。也怪我嘴馋,为了蹭素斋挂单莲华寺,如今封城抓贼,有僧籍的僧人都被关在寺里天天点卯,我只能回去关禁闭,夜里才能翻墙来看你。”

韦训胡乱裹了裹烫伤的那只手,起身准备去找宝珠,十三郎拦着说:“等一等,师兄先把炉子上的药吃了再走,九娘叮嘱我拿过来,说是好不容易才买到,又说灌也得给你灌下去。”

宝珠擦净身上的水痕,裹上湿漉漉的长发,将贴身的香囊用五彩线拴在腰间,再穿上里衣,接着唤来下人把水冷掉的浴桶搬出去。她心想好在下葬的时候身上配着常用的瑞龙脑,胡椒虽贵,有钱总能到手,这交趾国朝贡来的奇香也不知哪里去买,可要好好保管。

被囚禁在此虽有千般苦恼,唯有拥有仆人这件事上遂心,她也能用澡豆好好把头发洗一洗,只可惜不是自己信任的婢女,不能如臂使指,还要自己涂上发油擦干。住在宫里时被许多人精心照料,不需劳动分毫,她可从没想到这一头青丝越长越多就越麻烦。

宝珠坐在榻上擦着头发,突然听到小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敲击。

这次没有爬墙的笨拙声响,敲窗声从容不迫,好像普通客人站在门外来访一样。宝珠愣一会儿,心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痛斥他不告而别,还是发泄被他牵连囚禁的怒气?

沉思良久,窗外又传来三声不长不短的轻轻敲击。

宝珠把袖子翻下来遮住手背,开口唤道:“进来吧。”

韦训无声无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飘然落地,除了气色依然苍白以外,行动倒与往常无异,被烫伤的左手草草裹着,用布帛系成十字结,拎着那只装着药粥的瓦罐。

两人对视片刻,一时无语。

空气里残存着宝珠刚刚沐浴过的潮湿水汽,她披散着头发,身上的幽香被热水蒸腾过,萦绕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韦训疑心自己在错误的时间闯进了私密场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翻身出去。

宝珠看他像犯了错的猞猁一样局促不安地贴墙站着,滔天的怒火和委屈一时间竟发作不出来,心下还有点想笑。

她故意板着脸沉声说:“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青衫客来访,真是有失远迎了。”

韦训知道她有意奚落,更是困窘不堪,垂着眼睛看向地板。

宝珠明知故问地说:“莲华寺多宝塔守卫森严密不透风,江湖传闻天下只有身负绝艺的大盗青衫客能登塔盗珠,敢问事实如此吗?”

韦训愁眉不展,答道:“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又问:“下圭县不良帅罗成业武功高强,江湖传闻只有青衫客有一击而中、取其首级的本领,敢问果真如此?”

韦训垂头丧气地回答:“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再问:“昨日永和里牛角巷又有一妇人被青衫客掳走,其夫报案说贼人背着一石半重的妇人和二百斤铜钱翻越城墙逃逸而去,这又怎么说?”

此话已经是荒诞无稽,韦训不知从何辩驳,抬头看向宝珠,却见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眼底的揶揄已经显而易见了,才知道是她故意编排。

他只能苦笑着说:“我能,但这事确确实实不是我干的。”

宝珠彻底忍耐不住,掩口失笑,这个爱捉弄人的促狭鬼,也终有一天落到自己手上。

38 ? 第 38 章

痛快淋漓地奚落了韦训一通,宝珠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遭遇,仍觉得不可思议,埋怨道:“你还敢骗我说你是个没有名气的穷贼!现在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穷’这个字是真的,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沦落成飞天大盗的同谋。要不是杨行简及时赶来护主,还不知道事态变成什么模样。”

数落到这里,韦训除了偶尔一句应答,仍然没有辩解,宝珠又想他是因病失踪,并非故意隐匿,语气缓和了一些,说:“就是京师朝官生了病,也有寻医休沐的制度,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再走?就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起码留一张字条也好,叫我又急又气地担心了这许多天。”

韦训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瞧了她一眼,低声说:“我不会……”

宝珠没听清:“什么不会?”

韦训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全身勇气,下定决心说出口:“我不会写字。”

宝珠一怔,更是恼怒,骂道:“又来骗鬼!但凡路过官府张贴的告示和通缉,你都第一个挤过去看,你在翠微寺藏了那么多简牍,不识字,是用来烧火吗?!”

韦训垂下眼睛,神情失落地说:“我识字,但不会写。陈师古有许多藏书,但从不教我,我是趴在县学书斋房顶上偷学的,没有给过讲师束脩,因此也没人教我写。”

他顿了顿,语气苦涩地说:“江湖人士用鸲鹆辣的画壁联系同行,也不是什么风情,只是因为多半人都不识字罢了。”

宝珠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全天下的每个人都该识文断字,却没想到有许多人是没有条件学习的,回想那一日在酒肆里饮酒,因为画壁的事被她取笑,韦训一直郁郁寡欢,竟是因为这个。这个声震江湖的高傲大盗,如今被迫承认他没有办法留下一张字条,面容上俱是自惭形秽的羞愧之色。

再回想韦训其实在孙家店也留下了画壁,那只青色的猞猁不若往日矫健,是伏卧在草丛中的,他确实留下了一些隐秘的信息,只是她根本没有察觉。

如今一一追忆往事,宝珠一下子就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了,见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贴墙站着,想了想,轻声说:“那也没有什么,以后我可以教你写。不是吹嘘,我的书法师从柳少师,就连元忆的启蒙都是我躬亲教导,可比那什么县学的讲师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韦训听她语气中再无讥讽之意,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宝珠揣测这些江湖游侠或许自尊心很强,又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教我一些我不懂的,比如……比如你可以教我春典切口。”

韦训勉强一笑,问:“你真想学那个?”

宝珠认真点了点头。

韦训正色答应了:“那好,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