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1 / 1)

两日之后,宝珠心中涌出强烈的悔意。她后悔没有提前自尽,应该像绿珠坠楼那样,果断结束生命,从而避免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凌辱折磨。

她想呼救,想求饶,想速死,想嚎啕大哭,然而极度干渴让她的眼眶和喉咙一样枯涩,没有丝毫泪意,成为一片干涸的沙漠。她幻想兄长带兵来将岐王府夷为平地,可理智却知道那是痴人说梦。

到了第三天,宝珠开始一阵阵地产生幻觉,时而昏睡,时而惊醒。许多次,她恍惚看到韦训翻墙而来,向着她张开有力的手臂。然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却发现那只是一片飞鸟掠过留下的残影,或是风吹动树丛产生的影子。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

宝珠预感自己将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和棺木中的死人一样的腐烂变化。灵魂在恐惧中颤抖,大蟾光寺中,吴观澄笔下逼真的壁画逐一浮现在眼前。

第一新死、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第九枯骨。九种不净之观,她会活着一一体验。

深夜时分,她侧过头,依稀看到几双血淋淋的赤足围绕在身边。是往届观音奴的冤魂。她们沉默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眶血泪横流。宝珠向来怕黑怕鬼,理应感到万分惊恐,然而这奄奄一息的绝望时刻,她心底却深深渴望立刻加入她们的行列。

宝珠的心间原本住着许多人,她曾满心盼望着他们来救她,或是赶紧结束她的生命。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人数也在悄然减少。最终,只留下一个影子。

垂死之时意识模糊,宝珠再想不起任何人,只是朝着天空,不停呼喊着此人的名字:“娘!娘!娘!”

不知何时,滚滚流云悄然遮蔽了烈日,刺眼阳光黯淡下来。层层叠叠的云层之间,幽微光芒开始缓缓流动,一个圣洁朦胧的影像逐渐凝聚成型,以悲悯温柔的目光俯瞰向她。

母亲来接她了。宝珠疲惫地想,终于结束了,她已彻底燃尽。

同一时刻,大蟾光寺中,新任主持观潮正端坐在禅房之中,全神贯注地计算赈济灾民的粮食账簿。

小沙弥妙证匆匆跑了进来,朝他呼喊:“主持!主持!快出来瞧,洛阳上方有异样天象!”

观潮面露诧异之色,立刻起身,疾步来到禅房外,朝洛阳城方向举目眺望。但见城池上空浓云如墨,翻涌不息。而云层氤氲之中,奇异的光芒绚丽夺目,流光溢彩,使人心动神驰,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观潮连忙双手合十,虔诚礼敬,心想:那是佛光吗?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此般景象,莫非是因果循环的昭示?愿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此时,于大蟾光寺外排队等待施粥的灾民也同时目睹了这般奇异的天象,纷纷跪下顶礼膜拜,感恩佛菩萨布施救命之恩。“下雨吧!快下雨吧!天已旱得太久了!”成千上万人在心中祈祷,愿力拧成一股无形力量,冲向天际。

濒死的幻觉中,宝珠感到云中发光的朦胧影子俯身下来,祂手持净瓶,柳枝轻挥,甘露洒向大地。

刹那间,暴雨如注。

祥云堂庭院中瞬间积出一寸多高的雨水,各处罗帐、帷幕被风刮得猎猎而响。众人正惊异间,一阵裹挟着冷雨的疾风猛然涌入抱厦之中,将两盏持续燃烧了数十年的蟠龙灯全数扑灭。

191 ? 第 191 章

这世间,但凡活人聚集之处,必有吃死人饭的行当。人一旦咽气往生,殡葬业的生意才刚刚拉开帷幕,其间既有合法合规之事,亦不乏非法勾当。

大乐散的秘密配方,乃是自然形成的干尸研磨成的粉末。邱任因时常出入葬地寻觅药材,早早与洛阳本地邙北堂接上了头,彼此有些生意往来。

年轻无名女尸,鲜少有被曝尸荒野浪费掉的。配成一门冥婚鬼亲,牙人起码能获利十几缗钱,邙北堂便是吃这口饭的。他们在洛阳周边拥有复杂关系,能及时收尸,有合适的人家便从中牵线搭桥。

邱任指着两名中年男子道:“这两位是邙北堂的资深地府红娘,新近下葬的新娘子他们都认识。”

那两人一个名叫阮叁,一个名叫方甲,被鬼手金刚强行“请”来帮忙寻尸,禁不住头皮发麻,连忙赔着笑摆手:“不认识不认识,咱们不过是从中撮合,合不合适还得看姻缘造化。大家算半个同行,哈哈。”

残阳院五人当下分作两组,由业内人士指明下葬地点后,开始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动手掘墓。

要说他们所有人皆能熟练使用的家伙,即非刀剑斧钺,也非暗器棍棒,而是掘土的铁铲与镐头。邱任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对韦大跟三娘道:“一起挖吧。”

韦训却道:“我发过誓不干这个了,你们掘,我等着验尸。”

拓跋三娘面皮微微抽搐,邱任咯吱咯吱磨牙,本想阴阳他两句,然而转念一想,确实不想跟一个难以捉摸的疯子挨得那么近。

现在骑驴娘子八成是死了,韦训仍在逃避,抗拒亲手开棺。除非是帝王陵寝,寻常掘墓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当下便不再计较,将给韦训准备的镐头扔给阮叁。

行动的目标是二十天内下葬的无名女尸。

两组人从早干到晚,将被埋进地底的“新娘”逐一挖出来开棺,而后喊韦训过来查看面貌,待其否认之后再填土埋回去。

如此大干特干了四天,掘出二三十具无名女尸。这些死者有老有少,或因饥荒、或因病故、或遭打杀、或系投水,各有各的死法,但都不是要找的人。中途天降暴雨,墓场泥泞不堪,众人被迫洗了个狼狈的澡,耐心几近耗尽,若不是能顺手从墓中捡些值钱的陪葬品,谁也不想再继续这搓泥巴的苦差。

阮叁累得直不起腰,又不敢说走。结束了一个活儿,翻了翻账簿,行至一处新坟前,指着说:“这下面有一具七天前埋下的新货。”

三人吭哧吭哧一番刨挖,掘出一具柏木棺材。拔去棺钉,掀了盖子,刚刚露出遗骸,邱任抬腿便踹了阮叁一脚,怒喝道:“折腾老子呢?你瞧这发色是汉人吗?!”

阮叁爬起来,仔细瞧了瞧棺材里面,竟是一具穿着襦裙的金发女尸。原来当时送货的学徒偷懒,没把尸体的细节特征写进账簿。他一拍脑门,讨好地请罪讨饶:“哎,人老健忘,丢三落四,竟忘记最近收了个胡姬。”

邱任骂道:“胡你爹的姬呢,连男女都搞不清,这分明是个胡儿!”

阮叁忙道:“那怎么会?这女孩死了几天了,人都泛紫了,也看得出生前模样俊俏。再说主顾也不是傻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时可是脱衣验过尸,裤/裆里瞧过的。”

邱任恼怒地道:“老子摸过的女尸比你睡过的还多,怎会分不出性别?只消看这骨架子就知道是男人,莫以为换上裙装就能糊弄老子。”

拓跋三娘又啐了他一口。邱任有此恶癖,又精通医道,对人体骨骼结构了如指掌,对此极为自信。

然而阮叁以收尸介绍冥婚为生,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亦有两分傲气,当下壮着胆子分辩:“邱爷自是见多识广,但我们做这行的忌讳欺客,您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我们邙北堂的生意以后可就做不下去了。”

当下解开女尸的裙子,将下/体展示给邱任看:“瞧,光溜溜的。”

邱任冷笑着讥讽:“少见多怪,你是没见过宦官太监的尸体啊。不是切了几把卵蛋,就会变成女人的。”

他指着尸首髋部道:“盆骨窄高,尚未发育完全,角度不如成年男人那么锐。”又指向胯间:“会阴处的裂口是从谷道向前撕裂的,并不是天生的牝户。这是个未及成年就被去势的男孩儿,死于拷问,你挂羊头卖狗肉,拿来卖给人配阴婚,不怕新郎夜里找你讨债?”

古来只有宫廷中使用阉人,自皇室搬回长安之后,洛阳就极少见这种状况的新鲜尸体了。二人围着棺材争论,尸身的衣裙全被揭开,暴露出遍体鳞伤之状。

拓跋三娘本就厌恶邱任,不愿参与谈话,然而目光扫过尸体伤痕之后,却说了一句:“不是死于拷问。”

邱任一愣:“怎么?”

拓跋三娘淡淡地道:“这是单纯为了泄欲的虐杀,与拷问逼供留下的伤不一样。”

当着外人被师门中人质疑自己的专业,邱任顿觉脸上无光,阴阳怪气地道:“老四跟师姐合作过不少次了,这话怎么讲呢?”

拓跋三娘不愿多加解释,柳眉倒竖,突然拔高声音叫道:“老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嗓音尖锐刺耳至极,其余二人被吼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阮叁惹不起邱任,邱任又惹不起三娘,当即改口道:“师姐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