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1 / 1)

杨行简和十三郎见宝珠安然无恙,又惊又喜,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找到了!”

刚才杨行简和韦训忙着安顿行李坐骑,院中虽有一口井,井水却早已干涸,十三郎出去挑水,三个人各自忙碌,未能留出人手陪在她身边,竟出了这般意外,皆心有余悸。

宝珠惊魂未定,从韦训身上下来后,惴惴不安地问:“死了好几个人,不会有官差搜捕咱们吧?”

韦训摇头:“他们做的不是正经生意,同伙发现死了人也不会报官,只会当作黑吃黑,暗中寻访对头。”

杨行简扶着宝珠走进正房,坐下歇息。宝珠脑海里充斥着死人的断骨戳破皮肉,红红白白洒了一地的景象,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回想他刚才那一声怒喝,疑惑地问:“‘观音’是什么意思?”

韦训解释说:“那是道上的黑话。‘接观音’就是拐骗妇人,绑架孩童叫做‘抱童子’。”

十三郎心口仍然怦怦直跳,说:“幸好大师兄是最快的,否则被人贩绑走,可再难寻回。”

杨行简脸色发青,痛斥道:“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城中,这些贼寇竟敢如此横行不法,真是罪不容赦!”

十三郎要去为她煮茶,宝珠叫住他,让他将今日在南市买的一坛新醅搬出来,破开泥封,灌进壶中。几个人对坐喝了一轮,皆觉得心有余悸,尝不出什么滋味。

宝珠拿起酒壶,走到二楼卧室,换过衣物。轻抚鬓发,那支桂花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她神思恍惚地坐在窗边,凝望着楼下的洛水,独自饮酒。

沉沉暮霭笼罩在洛阳城上,夕阳的最后一抹昏黄余晖在天际流连徘徊。流水潺潺,洛水上来往的商船停靠至岸边,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韦训本想陪在她身边,但回忆当时她脸上畏惧的神情,不敢贸然进屋,默默蹲在窗外屋檐上。

宝珠并未点灯,在月光下自斟自饮了好一阵,开口问:“不进来陪我喝一点吗?你以前……事后是喜欢喝几杯的。”她微微一顿,刻意略去了“杀过人后”几个字。

他以前总是轻描淡写留下一句“去去就来”,仿佛那是和打水买饭一样的小事。如今亲眼目睹活人命丧黄泉,其冲击令人怵目惊心。

韦训轻轻从窗口翻进来,隔着桌案,远远地坐下了,“今日没心情。”他闷声说。

宝珠仰头一饮而尽,道:“你做得没错。佯装成怀胎妇人拐骗……没有比这更卑劣、更下作的恶行了!不知她们害过多少无辜路人,是我见识短浅,上了恶当……”

韦训听出她语气中已带了微醺之意,轻叹一声,安慰道:“其实拉开五十步距离,他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

宝珠自嘲着笑道:“谁能保证自己一直占据上风,敌人又乖乖保持劣势呢?”纵然有显赫一时的高贵身份,如今不也丢得一干二净吗?所谓真龙血脉,离开了皇权,一文不值。

她又喝了一阵,眼中闪烁着带有醉意的泪光,放下杯子转过身,对韦训说:“靠近些,让我看看你的手。”

韦训犹豫了片刻,隔着桌子伸出胳膊。他回来后立刻打水清洗血渍,但干过脏活的血腥气浸入骨髓,是永远洗不干净的。

宝珠握着他的手,上面仍留着在蟾光寺中与观川恶战的旧伤。冰冷、刚劲、无坚不摧的手掌,却并不显得粗野。如果忽略练武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与他的人一样,在朦胧月光下,轮廓显得清秀白净,虽有摧碑裂石之力,却安静被她握着。

“我当时有些吓到了,不是故意避开你。”

每当夜里,这个人就变成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非得牢牢抓在手中,才能切实感受他真实存在。她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和指肚的茧子,断断续续低声说,“是这双手一直保护我,从长安一路走到洛阳……我很喜欢你的手。”

韦训心头猛地悸动,十指发麻,涟漪从指尖扩散到肩膀,不由得微微发抖,连忙从她手中抽回胳膊,藏在自己身后。他坐立不安,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惶惶然从窗口翻了出去,立在屋檐上。

宝珠追到窗口,两人在月光下对视了片刻。每当不知所措时,他就下意识想要拔腿逃走,可又舍不得跑得太远。他缓缓后退,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脚踩空,从房檐上摔了下去。所幸以脚尖勾住,没有失足掉进洛水中。

青衫客轻功绝顶,行动向来飘逸灵动,何曾见过他如此手忙脚乱,宝珠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指着他笑道:“笨手笨脚的,哪里有你这样的轻功高手!”

韦训翻身爬了上来,局促不安地低着头,靴尖蹭着瓦片上的灰,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虽一时狼狈,换得她暂时忘却不快,似乎也值了。

“你别跑,我又不能翻窗踩着瓦片追你。”宝珠努嘴发出呼唤狸奴的叠声:“嘬嘬嘬!”

韦训察觉她言行有异,悄悄抬头瞄了她一眼。月色之下,她娇憨丰润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红,耳珠、脖颈处的皮肤都是粉的。举杯消愁愁更愁,人有心事时,特别容易喝醉。

宝珠见他迟迟不动,嗔怪道:“你不是说‘这是我的观音’吗?既是菩萨发话,狸奴竟敢不从?”

韦训明知她酒气上头,却情不自禁地慢慢蹭了过去,靠得越近,越觉得脚步虚浮,好似踩在云彩里,腿脚都酥软了。

【?作者有话说】

接观音、抱童子等春典切口参考《中国江湖隐语辞典》 《江湖内幕黑话考》是建国前土匪的黑话

158 ? 第 158 章

韦训慢吞吞磨蹭到跟前,两人隔着窗,宝珠伸出双手拢着他的脸,心中迷迷糊糊,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很想跟他贴一贴。面孔发烫,他冰凉的鼻尖触在自己鼻尖上,叫人觉得十分有趣。

韦训被她擒住,已完全忘了怎样呼吸,胸口热辣辣地灼烧着,但凡有一丝火星点燃引线,他就要跟烟花一般腾到空中炸成一片星星。

她喝醉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该说些什么劝阻?脑海中两个主意来回拉扯,一方面想拔腿远遁,一方面却想破窗而入,贴得更紧。

正天人交战之际,宝珠的嘴唇已贴了上来,就在碰触的那一瞬间,或逃或战的矛盾压倒了理智,常年练武的本能占据上风,韦训抬手拂过她颈侧天鼎和扶突穴,宝珠当即双臂垂落,昏睡过去,身体缓缓软倒。

韦训惊慌失措地扶抱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该怎样应对,身体已先行出手把她点晕过去。为什么?怎么会?他到底在干什么?

迷茫中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悔意,韦训抱着昏睡过去的宝珠,蹲在屋檐上发愣。心里有个声音叫着:这事做得不地道,该把她赶紧放到床上。快点松手,放回去。

温软的躯体在怀中沉睡,理智反复催促,身体却一动不动。他想偷走宝珠,再一次。明知此举不妥,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

天人交战了千余回,终究不敢放肆,将她抱回屋里,连鞋也不敢摸,囫囵塞进被窝里蒙上被子。听着她呼吸稳健,韦训翻出窗外,在附近徘徊了一圈,心潮躁动难以平静,不知怎生是好,又蹑手蹑脚溜回来。

刚刚将触未触,他不由自主寻求抵补。看见桌上她留在杯底的残酒,悄悄端起来饮下。

杯沿上沾着一点殷红的口脂,只是浅浅一口,却如同十斤烧酒下肚,一时间晕陶陶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这事竟比任何生死对决都更刺激,他自觉意动,再不敢逗留,关好门窗仓皇离去,抱膝坐在屋顶上吹冷风。

酒后见真性他忍不住反复揣测她的心意,究竟是不胜杯杓后胡搅蛮缠,还是有一分隐约的……

他一直渴望她来主动碰触,可当她真的动手时,他却怕那并非她的本意。茫茫然掏出十枚金质通宝,放在手心里来回抚弄。她说过要写一份聘书,虽是玩闹时的戏言,不过……给他金币立契时,人总是清醒的吧?

想到此处,已是方寸大乱。

他一向来去无踪自在潇洒,如今收了钱、赎了身,反倒觉得被什么无形的绳索拘住,意惹情牵地走不远、跑不快了。

然而韦训心里明白,宝珠如今怏怏不乐的心结,是根本没办法凭借武力解决的。她从云端跌落在泥里,活埋、殉葬,不能追究的谜团……世事纷扰,倘若什么事都如同武学,只有输赢二字,那就太简单了。